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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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琼却一直微微冷笑,谯平的话听在耳朵里,目光却不耐烦地在宴厅内的饮食器物上跳跃。
  末了才评论一句:“啧,一个弱质女子身在内闱,就这么被你们空口白牙的发了个牌坊,任凭伊人青春空逝我倒不知,你谯公子的做派如此霸道。”
  言外之意,你谯平不过一介代理,有何资格替你的主母抉择终身大事?
  再引申一下,你又有何资格,替白水营几千人决定他们的命运?
  方琼故意顿一顿,饮一口酒,环顾宴厅四周,确保他这“言外之意”被人听出来。
  最后他一咳嗽,笑道:“我们方氏的做派倒有些不一样。私以为,事关个人前程,应由当事之人说了算,不该由旁人越俎代庖。譬如你们秦夫人……咦,我今日怎么没见秦夫人?她被你们藏在哪儿了?”
  “这么害羞啊!上次秦夫人跟我在邯郸城外偶遇,可是相谈甚欢哪……”
  噌噌几声响,白水营三五个壮士刀剑出鞘半寸。
  淳于通吼道:“你血口喷人!”
  方琼表示冤枉:“我如何血口喷人了,我说的没半句假话。不信将你们秦夫人请出来一问便知。依在下对她的了解,她未必像你谯公子这么不近人情……”
  一句隐晦的离间。并非所有人都能听出来。
  没等白水营诸人接话,宴厅外一声脆而尖利的叫喊,划过了酒酣耳热的空气。
  “出来就出来!方公子,你从前可没这么咄咄逼人,今日是想将我白水营逼进死路么!”
  伴随着声音的,是远处奔来的翩然一躯,裙角若飞,带起几片凌乱黄叶。
  方琼眼色一亮,长跪而起。这珠玉之声几个月没忘,眼中立刻闪回了春日的桑林。
  罗敷身后追着好几个夫人娘子,慌慌张张,拉她不住:“夫人,夫人你要去哪儿?……”
  方琼喜形于色,连忙起身迎过去。
  不仅是思念女郎,更是心中升起希望女子大抵比男人软弱,只要他能将秦小夫人唬住拿下,还用顾虑谯平那块硬骨头?
  对付女人他经验丰富,完全不用斟酌措辞:“未曾想还能在此处遇到夫人,真乃幸甚!啧,夫人怎的瘦了?怎么穿如此粗糙的衣裳?……”
  罗敷离他三丈站定,低头扫一眼自己的粗布麻裙,再看方琼,目光冷而凌厉。
  “方公子,妾闻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我夫君生死未卜是真,可当初桑林相遇,我尚全节保终;而今时局艰难,我若弃他,岂非禽兽之行!今日我便明白说知于你,我秦……我王秦氏并非不贞不信之人!”
  方琼被镇住了一刻,笑意凝在唇边。
  女郎和上次怎么……不太一样!
  这些振聋发聩的大义凛然,谁教的?
  也不好意思再花言巧语了,赶紧安抚:“夫人稍安勿躁,事情没那么严重。在下不过是想着,白水营群龙无首,夫人独力难支,也许需要个照应……”
  方琼如遭雷劈,木愣了有那么几个眨眼的工夫。
  女郎一番话完全出乎他的所有预想。如同策马扬鞭,洋洋得意之际,前方却突然陷出个悬崖!
  好一阵,才想起来拔腿去拦:“女郎住手!别冲动……”
  与此同时,白水营众人呼天抢地,已将“自残明志”的秦夫人团团围住,大放悲声:“夫人你醒醒……夫人,你怎么这么傻……快叫大夫,夫人割下自己鼻子了……”
  一滩浊血,在人群脚下静静淌开。
  大多数白水营人众,此时才明白过来发生何事,惊愕的,愤慨的,惧怕的,纷纷怒视方琼,格格咬牙之声清晰可闻。
  方琼如同置身深渊。
  他虽然被封了“车骑将军”,其实养尊处优,绣花枕头一个,平日连磕磕碰碰的机会都少。骤然听闻女郎“自劓”,他如何见识过这等惨相?
  罗敷置若罔闻,目光凝厉,渐渐显出疯狂。
  那份惨烈决绝的气势绝无作伪,深得韩妙仪之贞烈精髓。
  甚至青出于蓝,比当时韩妙仪那种小女孩做派更加吓人百倍。
  身周男男女女大惊失色,飞身扑上去:“夫人!”
  脑海中仅有的画面,便是在邺城郊外远远见到受过劓刑的囚徒做苦力。一张脸中心,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坑,那场景简直人间地狱,他一辈子不想见第二回 。
  他瞬时腿软了,脊梁骨如同被挖出一条酸胀的线。
  再看白水营几百双眼睛对自己怒目而视,心中一片空白,小腹下面有点虚。
  只剩下一句话,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面前顶了个狰狞刀疤脸,蜈蚣似的刀疤扭动,底下咬出一句仇恨满满的话。
  “方琼,这便是你想要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
  “伤我主母,你是何居心?”
  “我没想……”
  方三公子话音愈弱,远处的一滩血迹越扩越大,刺进他的眼底。
  他手足发冷,遍体盗汗,一阵恶心。
  随后头一歪,晕过去了。
  方琼带来的众武士都有点懵。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杵在当处,手握在腰间刀柄剑柄上,不好意思拔出`来。
  倘若白水营中有人不自量力,敢伤害他家公子,他们自然是义不容辞的刀兵相见。
  给他来个“美女割鼻”,应该能把这纨绔吓得几天睡不着觉这是人之常情。当初目睹韩妙仪挥刀子,一滴血没溅,罗敷心里都好几天的阴影。
  更何况,那日听韩虎偶然说漏嘴,说方三公子有晕血的毛病。严重程度未知。
  于是她当即跟谯平提出,演一场劓鼻刑身的戏。她见过韩妙仪的真身“表演”,自忖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谯平为难一刻。按理说,这是“无赖泼妇”行径,他死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
  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虽然有点迂腐,却也不矫情,只能说一句:“我……我假作不知好了。主母别伤着自己。”
  果然,这场戏把方琼震慑住了。甚至把他吓晕了一刻。这么个丢人现眼的败绩,短期内他应该无颜再来拜访白水营。
  但除了这些,也说不出别的。人家主母被逼“自残”,三公子又似乎难辞其咎。质问的话?l到嘴边,如何好意思说出来。
  只得灰溜溜道歉:“这个,实在抱歉,你们也赶紧给夫人请个大夫……以后、以后我们再来探望……”
  几个愤怒的声音吼出来:“探望个屁!以后再也别来!”
  “是是,再也不来……”
  罗敷倒在地上,身周密密麻麻的围着十几个人,挡住了大部分日光。
  她微微抬头,紧张笑一笑,眼神问出来:方琼走了吗?
  胖婶偷笑摇头。还晕着呢。
  她失望地重新倒下去装死。
  她当然不会傻到真的去“玉碎瓦全”。莫说她其实并没有为东海先生守贞的义务;就算有,她也不会学韩妙仪,实施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万的下下策。
  但方琼来“造访”前一刻,谯平那句半开玩笑的话,倒给了她一些另外的灵感。
  为了确保效果真实,这个即兴的计划只告诉了身边少数人。大多数白水营的人众,还以为主母真的引刀自残,正在悄悄抹泪,哀痛叹息。不少人没头苍蝇般团团转,张罗着去请大夫。
  罗敷心中好笑,又叹气。只能以后再解释。
  她左耳贴着地面,忽然整个身子一震。沿着土地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急切得不像话,敲打她的脸颊。
  其他人也即刻听见了。侧身转头,只见扬尘一骑,飞快撞开人群,朝着宴厅外侧疾奔而来。
  马上的骑手乌发散乱,眼底赤红,腮边挂泪,满面震惊和哀痛。
  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叫出来:“秦夫人怎么了!你们把她怎么样了!为什么不看好了她!一个方琼把你们吓成这样!还围着!还围着!还不快去叫大夫!没看见血么!”
  一句比一句声音大。说完最后一个字,健马已经飞驰到近前。
  众人大惊,惊多于喜:“十九郎?!你怎么才回”
  王放风尘仆仆,发未拢,衣蒙尘。他把缰绳一丢,飞身跳下地来,还没站稳,跌跌撞撞往前跑,袖子抹掉眼角一滴泪。
  明绣难得好心的低声劝他:“十九郎,你别太伤心了,夫人也、也没死……”
  “没死?!这就是你们的标准她没死就万事大吉了?为什么没人拦着!”
  平生头一次,冲着明绣一声大吼,眼角发红。小女郎吓得退半步,不敢和他争执。
  管不得身边千百人的眼睛,扯下手套,小心翼翼扳上她的肩。他一双手控制不住的抖,指尖觉出她体温尚热,小松口气。
  他觉得她也许不敢抬头相见。扯下自己袍子,衬里朝外,将她全身一裹,颤声说:“你先垫着……地上冷……别怕,不会死……”
  女郎终于小小的挣扎了一下。
  罗敷本来想笑,却平白觉得鼻子酸。她怕方琼的人还在左近,只敢稍微偏了偏头,让他看到小半个脸。
  王放还在掉泪,眼中却无端一亮,看到袍子裹着的一张小脸微转,正露出个白净小巧鼻子尖。
  他不顾身后的喝问威胁,纵马入营,充耳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秦夫人割自己鼻子了”!
  放眼望去的第一幅画面,是人群惊慌,鲜血满地,还在蜿蜒流淌!
  最后一刻,还是理智改口,“阿姑!你、你……”
  鼻翼还抽两下,许是紧张。
  他像是被铁棍击了脑袋,嗡的一声,头晕目眩一刻,这才看清楚,地上那些血,没一滴是从她身上脸上流出来的。
  一张脸蛋依旧细腻白嫩,连个指甲划出的血痕都没有。
  罗敷生怕十九郎吓出毛病,低声下气,战战兢兢的解释一句:“让明绣宰了头猪。”
  他只是心绞,胸口如同堵着一团乱麻,说出来的话不成调,带着哭腔:“你怎么这么傻!他们兵多将广又如何!我不是叫你遇事听谯平的他不会害你!难道是他出的主意?……你疼不疼?疼不疼?你别动啊,我叫人去取冰了……”
  知道她要强,知道她性子烈,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她会对自己这么狠。一定是有人设计陷害,有人逼迫用强……
  他踩上一滩血,腰间的姜黄色小香囊掉在地上,洒出一地香草,顾不得收拾。
  他头一次觉得慌不择路,头一次尝到灭顶之灾的味道。大力推开拥挤的人,人群缝里看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女郎,蜷成小小一团,双手掩面,肩膀轻轻抽动着。
  王放扑通跪在血污地上,觉得口中满是血腥味,不知何时咬破的唇,张口叫不出声:“阿……”
  白水营这边,知情的不知情的混在一起,有人想跟十九郎一起放声大哭,有人明知是戏,也只能含含糊糊的装傻。
  他瞬间便猜出来龙去脉。捂住脸,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手套,借着凌乱衣物的掩护,手指头作势在她肩头一掐。
  然后咬牙切齿,低声说了四个字:“赔我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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