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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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水千山彼此看不见,反而更能敞开心扉,陆楠继续说:“我为你感到辛苦。做人有很多选择,哪怕退役当个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乐趣,你何必执着滑冰?就算是我,我的职业生涯最多再延续几年,稍后一样要考虑退役。”
  他的声音流露出怜悯,同情,还有不愿见她继续飘零在外的痛苦:“回来吧,好不好?我会陪着你规划以后的生活。”
  沈如磐的嗓子就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去并肩拼搏的十二年,陆楠是朋友亦是亲人,在她心中的份量无人能及,所以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认真考虑。然而在这个时候,她怎能实话实说,她心中仍有一丝难以斩断的执念?
  如果连这最后的执念都斩断,她苦苦坚持的意义是什么?只是作茧自缚吗?
  沈如磐难过地低下头:“我现在脑子很乱,让我再想一想。”
  *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如磐体内的骨赘也在快速增长。当增长到一定程度,病症逐步显现:先是尖锐性腰痛,疼痛升级,接着假体受到严重挤压,连正常的走路都难以支撑。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论18个月后做不做手术,放射治疗似乎都是一种值得尝试的方法。
  沈如磐依然犹豫不决。
  她心事重重,眉目间透着无形的灰色,费恩见状不得不开导她:“你千万要打起精神,虽然久病不愈难免消磨人的意志,但坚强乐观的心态有助于控制病情。假如你对放疗的效果存在怀疑,我们明天一起去找核医学科的大夫,听听对方的意见?”
  沈如磐同意了。
  放射治疗楼,因其污染性被布置在一个偏远独立的地方。
  经过核医学科,穿过一条长长的走道,尽头便是放射治疗组。那里的气氛冰冷幽静,收治了许多不分性别年龄的重危症患者。
  沈如磐来得早,先去一趟洗手间。
  她之前服用的特效药,让她出现了严重的过敏反应,浑身皮肤长了不少红斑。她觉得干痒耐受,想用冷水冲洗一下。
  刚拧开水龙头,两个护工走进来。
  一个上厕所,一个冲洗拖把,彼此闲聊。
  “我以前照顾的**癌病人,他做了好长时间的放疗,明明都出院了,居然又查出来复发。也许是治病治成了抑郁,他昨天半夜想不开,跳楼了。”
  “哎,走了也是一种解脱。我记得那人接受放疗的时候,整个口腔烂掉,吃饭喝水都困难。”
  护工聊完就离开了,洗手间里仅剩下沈如磐。
  她沉默地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浇淋手臂上的红斑。
  其实沈如磐接受过许多次手术,对放射治疗非常了解。放射线一方面拯救病人,另方面也对患者的身体产生副作用。程度轻的,厌食恶心呕吐;程度重的,放射线照过的皮肤出现瘙痒、溃疡、糜烂……最糟糕的,则是做完全套治疗又复发的病人:什么苦都受了,什么奇迹都没出现。
  她害怕自己是后者。
  沈如磐回过神,关掉水龙头抬起眼,看到了池盆上方镜中的自己。
  药物对她的影响真是太大了。别的不提,单论外表,她乌黑亮泽的长发迅速枯槁下去,发尾黄黄的,分叉严重;原先白皙嫩滑的脸颊肌肤也变得干燥异常,出现了丝丝缕缕的红纹,犹如“碎瓷”。
  这样的自己,哪里还有花样滑冰运动员的优雅精致?假如她同意放射治疗,万一放疗的副作用比刚刚那位患者的情况更严重,她岂不是……
  沈如磐狠狠皱了下眉,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这种烦躁的情绪延续到她参加三方会诊。会诊谈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进,根本坐不住,结束后便匆匆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唯一能确定的是不要待在医院。医院已经成为了她二十几岁生命里躲不开的囚笼,她只想呼吸下新鲜空气,感受下久违的外面的世界。
  春风和煦,外面的世界多姿多彩,触目所及都是繁花似锦;年轻姑娘们各个明艳红唇,时髦迷人;褐发碧眼的欧洲男人们,不论是玉面长腿的儒雅绅士,还是方脸厚唇的北欧硬汉,都是行走的荷尔蒙。
  沈如磐觉得自己本该和他们一样,意气风发,拥有健康。
  然而她没有,甚至连本来不错的容颜都要失去。她有点想哭,可是不敢哭,她勉强按捺住自怨自艾的情绪,一转头,看到了对面广场的高清荧屏,正在播放花样滑冰黄金联赛宣传片。
  每年花样滑冰赛事启动之前,都会有相应的宣传片。
  通过巧妙的剪辑,各国顶尖选手同框在一起,不论是超高难度的技术动作,还是选手们渴望胜利的表情,都让这场即将在圣彼得堡举行的黄金联赛充满了看点。
  意外的是,视频里中国双人花样滑冰队的代表,是陆楠和童欣。
  沈如磐仰着脸,目不转睛遥望着这两人。
  陆楠不必说,还是那么英俊帅气;至于童欣,她才20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得体的妆容和表演服遮盖了她面庞的青涩,让她呈现出一种夺目的东方韵美。
  沈如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童欣,浓密的眼睫颤动几下,下一秒,两行泪悄无声息地夺眶而出。
  她已经尽量坚强,也努力理解陆楠不可能止步不前,总有一天会和新女伴投入大赛。
  但她没有想到,所谓的大赛来得这么快。
  时移世易,她这个过气的、无足轻重的前世界冠军,只能看着优秀的后辈取代她的位置奔着荣耀而去,而她不能追,无法追。
  沈如磐垂下脸,泪如决堤一般。
  置身在繁华热闹的街口,交通灯由红转绿,人流往前行,她被挤到一旁。但她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把自己变成泪人。
  犹记三年前,她和陆楠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拿下世界冠军,按照惯例做一场表演赛。
  忘了是谁提议,双人滑除了常规表演,不妨让金银铜选手们交换搭档再来一轮表演,给观众增加新鲜感。
  于是陆楠和她临时拆开,各配搭档。
  公开练习持续了一会儿,陆楠随即提出抗议:虽然“临时女伴”比沈如磐轻几斤,但他就是不能举起对方,无法完成编排动作。
  “不换了不换了,女伴不能轻易换,赶紧把我的沈如磐换回来。”陆楠当时的说法,逗得在场很多人都笑了。
  她当时也乐了,并且感到丝丝温暖。
  现在想来,这些美好的东西,如梦似幻,全是泡沫。
  ……
  恰是内心深处的痛苦无所遁形的时刻,突然响起一声呼唤。
  “沈如磐!”
  这声呼喊极其明亮,在车流来往的路口,于熙熙攘攘的大马路上,听起来遥远又清晰。沈如磐泪眼婆娑不太确定地望去,唤她的人居然是萧与时。
  新学期已经开学,萧与时恢复了日常工作,科研和授课两头都要兼顾,同时也要挤时间出席大大小小的学术会议,每日来医院的时间不再固定,今日便比平常迟了一会,却意外地在路上看见了她。
  隔着一条马路,她在这头,他在那头。她眼中盈满泪水的模样让他的呼吸停滞一瞬,再然后他毫不犹豫地下车,越过行车道。
  他人高腿长,很快来到她跟前:“沈如磐,你又哭什么?”
  她听到他的声音怔了一怔,恍惚地看他。
  春意盎然的好季节,他衣着应景,格纹面料的西服内搭衬衫,配上花色相容的针织领带,延续了一贯正式感,也让翩翩尔雅不受拘束的学院派气质立刻显现——和初见面一样,他还是那么英俊迷人,而她照旧病体沉疴。
  原来所有的努力挣扎,都是痴心妄想。
  沈如磐答不出话,也不想回答。
  萧与时不得其解,刚巧广场的高清荧屏又在重播黄金联赛的宣传片,令她难过的画面直白地展示在他面前。
  他什么都懂了。
  看着她呼吸颤颤、难过得不能自己的样子。他无言一分钟,低低叹口气,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过马路带上车。
  “跟我回庄园。”他说。
  第17章 无常之美(下)
  萧与时的庄园位于城郊, 是富人居住区。
  车子驶过入口花园, 进入自家车道,笔直的道路两旁栽种着古老的树木,四季常青, 点缀着两三把藤椅。外观横平竖直、极具理性主义的庄园别墅就隐藏在绿荫深处, 依傍湖畔。
  车停泊在庭院里,萧与时对沈如磐说:“我一直独居,庄园里除了管家便再无外人。我会交待管家给你准备午餐以及安排房间, 你吃完东西休息下, 不开心的事我们稍后再谈。”
  沈如磐已经收住眼泪, 情绪依旧消沉:“我没有什么要谈。你还是把我送回医院,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哪里能独处?这时管家出来迎接,萧与时降下车窗叮嘱对方几句,便替沈如磐拉开车门:“学校还有事, 我先离开一会。你好好休息, 听话。”
  他的语气压得重,忽然吐出“听话”两个字,就像安慰一个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小女生。沈如磐本就心情糟糕,霎时敏感起来:“萧与时, 你能不能假装没看见我,不要管我的事?我再重复遍, 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她心情不好语气不佳, 一席话生生拉开两人的距离, 车里的气氛骤然冷下来。
  萧与时过了一会开口,口吻平静如常:“你的事我是不该管,但是见你一个女生在街头伤心落泪,即便我没有资格管,也不能不管。”
  车窗开着,外面阳光正好,微风婆娑送来绿荫花红的暗香;偶有虫鸣鸟叫,哨音悠远清晰,衬托着他的温言暖语,也让她那颗烦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她低下头,哑然。
  司机提醒:“教授,您要迟到了。”
  萧与时没答腔,看着沈如磐。她再坚持了一小会,推开车门下车。
  车子重新发动,驶出庭院。
  沈如磐目视着车远去,脸上的神色稍稍流露出怔忡。
  *
  庄园占地面积广,一楼是起居会客之地,二楼是主次卧和其它功能房。管家将沈如磐安排在二楼风景最好的客房,从那里可以饱览花园湖景。
  稍后管家又端来丰盛的午餐,客气地说声“请自便”,退出去带上房门。
  沈如磐并不饿,只是大哭过一场,嗓子干涩不舒服。她先揭开例汤的盖子,发现里面盛的不是德式浓汤而是云吞。
  晶莹剔透的云吞散落在汤中,配上嫩黄的蛋丝和青绿的葱花,做法非常地道。沈如磐用汤匙轻尝一口,皮薄馅鲜,汁水鲜美,从舌尖到心胃都是一种纾解——她在异国漂泊太久,都快忘记故乡的味道,云吞反而成为最意想不到的安慰。
  她紧绷的情绪逐渐放松下来,感到疲惫,几乎不需要适应新环境带来的陌生感,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便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开始做梦,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一个又一个,好像是她遥不可及的过去。从初出茅庐到屡获佳绩……最终是她不负众望站上世界最高领奖台。
  梦境是那么美好,她醒来后茫然了几秒钟,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她转过脸看一眼窗外。夜色悄然降临,月亮升上树梢,露台映着柔和的奶白。
  她赶紧掀开被子下床。等到来到一楼,环视偌大的庄园,她不知该往哪走,末了还是管家从花园回来见到她说:“沈小姐,教授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书房在最南边,是由上下两层、多个房间合并打通的庞大复式空间,不论是书的深度还是书籍排布的密度,皆达到了惊人的体量,俨然另一座中央图书馆。
  壁灯、射筒灯、落地灯,浅暖色调的光线从各个角落照出,如清泉泻满书架和梯子。时间在这里放慢了流逝的速度,停滞在浩瀚无极的书海墨香。
  沈如磐并不知道萧与时究竟在书房何处,只是凭着感觉往里走。
  琳琅满目的书籍映入眼帘,从科学到文学,从羊皮纸手稿到绝版印刷,包罗万象。她有点绕晕了,转过一排高高的书架,差点迎面撞上个人。
  她往后一退,背却撞到书架。一本厚厚的、古老的德文原版书《少年维特之烦恼》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一双手及时护住了她。确切说那双手护在她的两颊两侧,温暖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耳,那本书有惊无险地从她耳旁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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