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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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株心不在焉,只是随手一掸——
  这一掸之下,变故陡生!
  酒水抖落的瞬间,竟然如油浮于水一般,浑不受力地沿着草茎乱滚起来,茅草上瞬间蒙了一层湿亮的水膜,半点不曾渗下。
  这般异相,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菩萨不肯受缩酒之礼!
  一时之间,满座哗然,京畿一代,佛风颇重,这恶兆简直如肋生双翼般,转瞬飞到了众人耳中。胆子稍小的,已然伏拜在地,抖得如同糠筛一般。
  礼官心知不妙,当即抢上去,用手一抹,竟然沾了一手的鱼油!这鱼油绵密滑腻,在茅草上结结实实地浆刷了一遍,酒水怎么可能渗得下去?
  着了道了!
  赵株面色亦是大变,喝道:“还不扔进火里,赶紧燎了?”
  他方才被人暗算一招,已失了先手,哪里敢托大?一群金吾卫一拥而上,捧着十来束茅草,当场掷进了爟火里。
  油助火势,半尺火舌腾空而起,其声枯脆异常。
  这些茅草,几乎瞬息之间,就踪迹全无。
  赵株刚舒了一口气,却忽然有一阵大风,自山巅狂掠而来,一路穿林打叶,浩浩然扑在爟火间。
  火势伏窜,倒卷出来的,竟是密密麻麻的纸灰,足有铜钱大小,灰白惨淡,如蝗虫过境一般,瞬间排涌下了司天台!
  纸灰借着风势,直冲面门而来,沾襟挂袖,令人睁不开眼。
  有胆子大的,从袖上揭下一片,定睛一看。
  这赫然是供在灵前的纸幡和纸钱!
  纸钱烧得不干净,甚至还能看到上头写着的蝇头小楷。
  ——虎兕出柙,社稷将亡之兆也!
  第41章
  须知博弈之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赵株猝不及防间,被人连阴两手,情势危急如倒悬一般。他又是软弱惯了的主,一时间竟是面色煞白,呆立当场。
  所幸那礼官是知根知底的,当即附耳过去,道:“陛下,如今形势大为不利,应速令诸位大人上司天台,告祭神灵,方可乘隙动手。”
  赵株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理,传!”
  天子诏令,由两列黄麾仗长声通禀而下,待传到山下时,已如洪钟一般。
  文武两列大臣,素服散发,手持象笏,鱼贯而上高台,这长阶依山势而建,颇为陡峭,为首的几个耆宿老臣,行止奇慢无比,颤巍巍地才行到半途,便已经气喘不止。
  沈梁甫尤其老迈,已有佝偻姿态,又无人搀扶,哪里走得动?五步一叩之间,气喘如牛,面孔胀得通红。
  这么一来,整列文官都被阻在了路上,竟是寸步难行!
  赵株袖中扪着块玉玦,不住抚弄,上头涔涔的都是汗。
  他早已露了三分怯,面色发白,眼珠震颤,一眼就瞟见袁鞘青立在石阶上,止步不前,正凝视着沈梁甫的方向。
  赵株问:“袁爱卿为何踟蹰不前?”
  袁鞘青微微一笑,道:“袁某一介武夫,杀孽甚重,又颜面受损,血流不止,唯恐冒犯菩萨,愿立在石阶上,接引诸位大人。”
  赵株呆了一瞬,显然没料到他如有所察,在这关头推诿起来。
  那礼官心急如焚,耳语道:“陛下!此乃良机,大可一箭双雕!”
  赵株这才如梦初醒,忙道:“袁爱卿有此亲厚同僚之心,实是可嘉,料想尊者亦不会见怪,不若陪同沈爱卿一道参拜,也可有个照拂。”
  袁鞘青不知发了哪门子慈悲心肠,竟然当场应了,长臂一伸,便将沈梁甫从石阶上扶了起来。他乃是精悍的武夫体魄,猿背蜂腰,几乎如同挟抱婴儿一般,半逼半推往前走。
  沈梁甫被他扯了个踉踉跄跄,一把老骨头几同瘦柴一般,被他捏在掌心里咯吱作响,不由在心底大骂他莽夫。
  偏偏袁鞘青那厮还叮嘱道:“沈大人,留心脚下,可莫要摔了。”
  他做足了恭谦姿态,一手按在沈梁甫背上,唯恐他倒栽下去,另一手不知什么松开了,手臂虚环他面前,摆了个引路的手势。
  “沈大人,请!”
  沈梁甫被一股巨力推着,脚下如抹了油一般,哪里有停下来喘息的机会?只怕稍一停步,袁鞘青就得像拎兔子那样,把他当场拎起来,他哪里肯丢这种面子?
  “沈大人,留神,要上台子了。”袁鞘青笑道,一面手下用力——
  沈梁甫背心一沉,被一道暗劲所击,竟是踉踉跄跄前行了数步,一脚踏上了石台!
  赵株那厢提心吊胆已久,当即长舒一口气,把手中玉玦一掷。
  ——摔玦为号!
  十八道机括,同时咯噔作响,缓慢运作起来。等沈梁甫踏到佛像前的一瞬间,便是图穷匕见之时。他眼风一扫,见神龛后银芒闪烁,便知禁卫已经埋伏妥当,银针脱手而出,直刺沈梁甫胸腹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
  沈梁甫立足未稳,石台边缘竟然沾了一层滑腻的油脂,银针未至,他已经一脚踏空,倒栽下去。
  那一丛银针,恰恰擦着他的头顶,落空了!
  袁鞘青早有防备,一手接住了他,作势长叹道:“沈大人,不听袁某之言,果然好险!”
  沈梁甫一路担惊受怕,又摔了个三魂出窍,竟是牙关颤栗,双目猛地往上一翻,当场昏死过去。
  赵株叫道:“袁爱卿,快扶上来!”
  袁鞘青道:“诺!”
  风声大厉,他系着的战袍当风翻卷,垂落的影子亦猎猎翻飞,如巨鹰展翼一般,直要扑击到赵株面上来。
  赵株面上一怵,眼角却猛地晃过一道银光。
  从黄麾仗的腰间,夺鞘而出,悄无声息地反扣于掌心。
  借着地势的掩蔽,堂而皇之地拔刀出鞘,依旧无人发现。
  ——有刺客!
  赵株惊惧至极,往后退了一步,鼻端却撞进了一缕混合着血腥味的白梅香。
  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扼住他的手腕,猛地往后一拉。
  并没用上几分力气,但却偏偏五指如铁铸一般,不容撼动分毫。
  他眼前一花,已被挡在了来人身后。
  一片赤红火光中,解雪时侧过脸,断喝道:“护驾!”
  他面上血污狼藉,一双寒星似的漆黑瞳仁,正因盛怒而横扫过去。连长发都被血水浸透,蜿蜒贴在背上,又只着一身单衣,乍看去,竟是凶厉如修罗一般。
  这般形容,哪里还有半点冰雪之色,分明是被人践踏在血水里的尘与泥!
  赵株眼色一沉,低头去看他和自己交握的手,那掌心里的血,已经把他的袖口浸透了。
  那只冠绝天下的剑客之手,上一次见时,尚且素白如新雪,洁净而冷定。
  他生平仅有的一点儿温度,竟是在这个箭在弦上的时候,从解雪时的血里沾来的,除却毒恨和苦楚之外,甚至称不上慰藉。
  ——可恨,可惜!
  解雪时一握赵株的手腕,以作抚慰,转瞬便松开了。
  他一路拼死赶来,浑身伤势,无不作痛,总算赶上了刺客动手的瞬间。
  那段银光却在他眼皮底下,被徐徐按回了鞘中,只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出鞘的杀机,竟然就这么静悄悄地消弭于无形了。
  解雪时心中微微一动,蓦地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
  爟火毕剥作响,朦胧涌动的红光中几乎将他绞缠在内,热风一股股蒸腾在他后背上,仿佛野兽喷响的鼻息般,令他不知不觉地汗湿了单衣。
  他肩肘带伤,被热汗浸透了,热辣辣地蜇疼起来,不由侧首一瞥。
  谁知这么一眼之间,却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他心中寒彻,双唇微微震颤,仿佛喉舌寸断般,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株正半环着他,一手握了他一束长发,吮吻着发梢垂落的血珠,下颌都是猩红的血水,如涂朱一般,显出一种阴惨惨的稠艳来。
  这种淫猥而亲昵的举止,本不该出现在任何一对君臣之间。
  两人目光一对,赵株眼中已然含了点奇异的笑意。
  ——咯吱咯吱咯吱……
  十八尊佛像,在这一眼中,齐齐剧震起来,如同暴裂开来的鸡卵一般,金身从腹中一剖为二,登时弹出十八尊面目狰狞的鬼妇人像。
  鬼妇人怒目圆睁,獠牙暴长,或弹出了十数只攥着人骨的铜臂,或口啮人心,手握一支滴血芍药,咀嚼声如雷,阴刻的铜眼珠上点了朱漆,发疯乱转起来。
  然后齐刷刷地定在了解雪时面上!
  针尖大小的瞳孔,似乎浸透了无尽的恶毒。
  朱漆化作的血泪,已经抢先一步,夺眶而出。
  “解雪时杀我小儿,此恨不偿,冤孽蔽天,月蚀不散!”
  月为太阴之精,这十八尊鬼母竟是趁着月蚀乱象,前来索命了!
  解雪时身上一寒,那瞳孔中的铜针,竟是激射而出,透体而入,连锁他周身十八处大穴。
  他闷哼一声,面色惨白,双目却沉沉地落在赵株面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疲态。
  他身上的力气正在飞快地抽离,眼前蒙上了一层血淋淋的黑雾,连赵株的面孔都在火光中微微扭曲了,但那点似笑非笑的意味,却是不容错认的。
  “株儿,为……”
  他唇舌麻痹,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失去意识的瞬间,却隐约听见了赵株的声音。
  “不教而诛,太傅,这是你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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