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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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云英给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的王大郎使了个眼色。
  王大郎会意,一把抓过袁三怀里的包袱,掉头就跑。
  “你!”
  袁三吓了一跳,想要夺回包袱,王大郎早就跑远了。
  傅云英转过身,示意他下船,“走吧。”
  袁三垂下眼皮,没敢抬眼看她,目光落到她的手腕上,看到纱布微微透出淡红血色,仿佛被刺痛似的,眼神躲闪,整个人都瑟缩了两下。
  傅云英想起入院考试那天头一回见到他,生员怀疑他冒名顶替,在门前拦住他,学生们七嘴八舌讥笑他,他冷冷地扫视一圈,握紧拳头,既倔强坚强,也敏感脆弱。
  她抬起头,下巴朝渡口方向一点,加重语气,“我是老大,我说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袁三嗫嚅了一会儿,心一横,抬起头,噔噔噔噔跑下船。
  朱和昶嫌码头人太多了,站在岸边高台上,一手搭在额前,遥遥看到袁三跟着傅云英下船往台阶这边走过来,忙打发人下去接。
  傅云英逆着人流拾级而上,袁三怕那些肌肉壮实、来去匆匆的水手撞到她,挡在她面前。
  “老大。”他低低叫了一声,“我没有勾结老六他们,真的,我早就和他们划清界限了。”
  ……
  袁三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从会说话的时候就是乞儿了,没人给他吃,没人给他穿,他跟着其他乞丐走街串巷讨吃的,夜里就睡在破庙里。冬天太冷了,常常有人在睡梦中死去,他们怕活活冻死,不敢睡着,谁睡着了立刻会被其他人打醒。有一天,忽然来了几个人,说要养活他们,把他们带到山上,给他们吃糙米饭,他们欣喜若狂,以为自己有家了。他还跟着山里一个会写字的老先生学认字。
  然而好日子只有短短那么几天,很快有人逼他们下山“干买卖”,谁不听话或者当天失手,就没饭吃,只有用偷来的钱孝敬盗首,才能吃上饱饭。
  为了吃饱肚子,强盗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不懂礼义廉耻,只想活下去。
  教他认字的老先生曾对着他叹息,“作孽哟,你脑壳灵醒,很有读书的天分,可惜了啊。”
  他不觉得可惜,认字有什么用?强盗不需要认字,身手好、胆子壮、不怕死、讲义气就够了。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法逃脱强盗的控制,以后也会当一个强盗,直到遇上县太爷袁大人。
  袁大人对他很好,看他可怜,不许他做苦力活,让他给少爷当书童,教他读书,还要认他做义子。
  袁三没有爹娘,袁大人就是他爹!
  可他却辜负了袁大人的期望,他打伤袁家少爷,太太恨他入骨,他没脸再继续待在长沙府,靠两条腿跋山涉水走到武昌府,想努力读书,等到功成名就的那天,衣锦还乡,让袁大人为他高兴……
  这里没人有知道他的过去,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还巴结上一个大方爽快的新老大,一切都很好……
  偏偏老六他们找来了。
  从杨家仆从口中得知抓走傅云和杨少爷的人是从长沙府来的那一刻,袁三如坠冰窖。
  噩梦成真,一日是骗子,一生都是骗子,他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在书院读书?县太爷收养他,也改变不了他身份低贱的事实。
  他早就完了。
  ……
  台阶上湿漉漉的,傅云英不小心踩到湿滑的水草,一下没站稳,身子晃了两下。
  袁三脸色一变,忙扶住她的腰。
  傅云英借着他的搀扶站稳,看他一眼,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轻拍了两下,“我晓得,你和他们不一样。”
  袁三神情不变,双手却隐隐发颤。
  傅云英拉着他,继续往上走,“你不该走,就这么走了,以后书院的人想起你,就会想到那群强盗,你永远没法重新开始。”
  袁三眼中浮起几点泪光,低着头,瓮声道:“我做过骗子……我这辈子也没法重新开始。”
  他刻苦读书,努力试着重新做人,但过去那段在贼窝里长大的经历如影随形,时不时跳出来阻挡他前进的脚步,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他过去曾助纣为孽,他辛辛苦苦经营的一切瞬间化为乌有。他曾妄想靠读书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他这一生注定没法出人头地。
  读书进举,于他而言,犹如镜中月、水中花,好像唾手可得,其实全都是枉费心机。
  傅云英嘴角一挑,“谁说的?那伙强盗已经死了,杨家人答应我抹除一切痕迹,死无对证,你有名有姓,有正经出身,会识文断字,能写文章,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莲花生于腐臭淤泥之中,却出淤泥而不染,能开出香远益清的花朵,让古往今来的文人心醉不已,赞颂千年,你是要学莲花扎根淤泥,破水而出,让世人为你惊叹,还是就此沉沦,一辈子在淤泥里打滚?”
  江边北风呼啸,卷起几丈高的浪花,雷霆万钧,惊涛拍岸,恍如咆哮怒吼。
  傅云英说的话,却比那能顷刻间能拍碎整艘楼船的波涛更有铺天盖地而来的磅礴气势,一字一字在袁三心头回响,振聋发聩,如雷贯耳。
  他定定神,反复咀嚼她的话,凑到她身边,“老大,我当然想让别人刮目相看……可是书院的学生都知道了……”
  傅云英撩起眼帘,“他们有证据么?”
  袁三呆了一呆。
  “你不用管其他人的闲言碎语或是异样的眼光。”
  一步一步走到高台上,傅云英转过身,面向滚滚东流的长江,极目远眺。
  日光和煦,碧空如洗,江上张满风帆,远处青山连绵起伏,黛色慢慢向天际舒展,长江奔腾不息,狂澜万丈。
  几度东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
  大江滚滚东流,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她站在高处,俯视繁华渡口,风吹衣袂猎猎,清秀的脸庞笼了一层薄薄的金光,“他们越轻贱你,越看不起你,越说你做不到,你越要挺直脊梁,你得更努力,更坚定,你要比他们更出色,更优秀,你得把他们死死踩在脚底下,让他们去愤怒、嫉妒、不甘,你只管一步一步往上走,不要为其他琐碎事情分心,你改变不了其他人的想法,改变不了你的过去,但你能改变以后的生活,你的未来,掌握在你自己手上。”
  她轻笑一声,伸手对着辽阔的长江做了个握拳的姿势,“你要因为别人的指指点点就此放弃,还是坚持下去,为自己的荣华拼搏?”
  浪涛翻滚,波涛汹涌。
  袁三缓缓抬起头,两眼闪闪发亮,捏紧双拳,一字字道:“我要改变自己的将来!”
  ……
  江城书院,办公房内。
  主讲、副讲们为袁三的去留争执不休。
  最后大家只能请山长姜伯春做决定。
  姜伯春沉吟许久,站起身,对着供奉孔子像的香案一揖到底,“圣人有言,有教无类。在那之前,只有贵族子弟有资格读书,也只有贵族子弟能入朝为当官,圣人打破藩篱,开设私学,只要是有心向学的人,都可以入学读书。隋唐开设科举招揽人才,自此寒门学子亦能凭借才学加官进爵。书院本是为收集、整理、校勘藏书而设,宋初,天下历经多年战乱,百废俱兴,朝廷忙于收复河山,忽视文治,为培育人才,地方名儒、学者、仁人志士纷纷慷慨解囊,聚集藏书,兴建书院,私学得以兴盛。”
  他转过身,环视一圈,目光一一和教授们的相接,接着道,“诸君,我们身为书院教授,毕生所求,便是为国朝培育更多于国于民有益的人才。乱以尚武平天下,治以修文化人心,文治武功,皆不能轻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教学生读圣人道理,让他们知道好坏,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若人人生来就是圣人,没有一点错处,还用得着读书吗?袁三幼年遭遇不幸,后来得袁县令搭救,自此改头换面,一心向学,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要不要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我们今天的决定,将影响袁三的一生。”
  他并未说出自己的决定,仿佛只是随意感叹了一番。
  但每个人都听懂他的话外之意了。
  赵师爷左看看,右看看,翘着腿道:“袁三是袁家义子,身份清白,什么骗子、乞丐,都是咱们道听途说。他虽然举止上略粗鲁了点,但进入书院以来,尊师重道,勤勉好学,不曾旷课,不曾欺负同窗,每次考试名次都在往前走,书院教规分明,我们怎么能因为几句流言就赶他走?”
  众人面面相觑,对啊,袁三的来历并没有真正坐实,即使他们知道事情八九不离十,不然袁三不会自己跑了,但现在一切只是谣传。
  姜伯春瞥一眼赵师爷,皱了皱眉。
  教授们交头接耳几句,梁修己道:“袁三并未违反书院教规,不如暂且允许他在书院就读,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行处置。”
  姜伯春叹口气,面露失望之色,挥挥手,“就这么办吧。”
  等其他人陆续离去,姜伯春叫住赵师爷,“不管袁三过去是不是曾经为虎作伥,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赵翁为什么打断我的话?”
  赵师爷提出的反驳意见将重点放在袁三的过去并未证实这一点上,看似为袁三开脱,其实完全浪费了姜伯春刚才那一番感慨。
  “山长,我和你意见一致。”赵师爷捋须微笑,面带慨叹之色,缓缓道,“不过这事还是遮掩过去的好,袁三是个好苗子,能让他少受些磨难,便少一些罢,人才可遇而不可求。”
  书院可以为袁三破例,可这样就等于将袁三置于风口浪尖上,少年人敏感冲动,未必能承受得住那么大的压力。给袁三太多特殊对待,很可能适得其反,辜负书院的良苦用心。到那时,人人会指着袁三骂,狗改不了吃屎,他果然没法学好。
  山长是好心,但物极必反,这种事最好私下里轻轻揭过去,尽量轻描淡写地处理,免得其他学生对袁三生出憎恶之心。
  姜伯春并不迂腐,思忖片刻,点了点头,“也罢。”
  ……
  袁三留了下来,不过换了个住处。
  他强烈要求也和傅云英住一起,就和傅云启住间壁。
  山长正愁怎么压下书院的谣言,听袁三当面说完傅云英鼓励他的话后,立马答应下来。
  一来,跟着傅云,袁三一定能早日回归正途。二来,傅云年纪不大,但在学生中极有威望,有他做表率,相信书院的其他学生很快也能重新接受袁三。这第三嘛,经过傅云被掳的事,山长心中有愧,觉得把他安排和世子住一个院子太危险了,袁三住进去或许能保护傅云。
  傅云启散学归来,径自去北屋找杨家仆人打听消息,刚踏进院子,一眼看到傅云英站在腊梅树下和袁三说话,顿时眉开眼笑,大步朝她扑过来,“云哥!你回来了!”
  发现傅云英脸上有伤口,他大惊失色,抓着她左看右看,嘴里嘶嘶吸气,一叠声问:“疼不疼?那些人打你了?还有哪里受伤了?”
  傅云英等傅云启问完,摇摇头,“九哥,我没事。”
  她看一眼袁三,“以后袁三也住这儿,你间壁那间房子空出来,给他住。”
  傅云启张大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袁三挠挠脑袋,“你别想赶我出去,我东西都搬进来啦!”
  他的东西,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包袱,王大郎抢走包袱跑下船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包袱皮散开来,里面只有一套东拼西凑的文具,几双靴子,两件袍子。
  文具是傅云英给他的,靴子也是,两件袍子,一件是县太爷送他后来被傅云启烫坏了的,傅家绣娘补好以后送了过来,另一件是傅云英给他的漳绒夹袍。
  出乎袁三的意料,傅云启并没有坚决反对他搬进来,只小声嘟囔了几句,继续围着傅云英打转,可怜兮兮,拍着胸脯道:“云哥,吓死我了,我这几天吃不下睡不好,一闭眼就做噩梦。”
  傅云英拍拍他的脑袋,“以后不会了。”
  楚王将那个樵夫派到她身边,说是为了报答她,挑个身手好的给她当护卫,她没有推辞。
  护卫是假,监视才是真。朱和昶和她走得这么近,楚王爱子心切,必定放心不下,所以才安排一个手下盯着她,以防她做出对朱和昶不利的事。
  樵夫名叫乔嘉,打过仗,身手敏捷,虽然他是为了监视自己而来,但有他在身边,并不完全是坏事。
  至少傅云英以后不用担心莫名其妙被人抓走。
  ……
  傅云英和朱和昶平安归来,陈葵放下心事,收拾行囊,告别同窗,坐船返乡。
  陈葵离开,谁来接任他担任下一任学长,成了学生们最关心的事。
  呼声最高的是李顺和杜嘉贞,也有人提议让傅云英当学长,大家没当回事,因为她年纪太小了,资历不够。
  这天姜伯春当众宣布,将于次日晨读前公布学长人选。
  学生们心痒难耐,到处打听教授们到底选了谁,有人背着教授开设赌局,让学生们押宝。
  傅云启和袁三都押了傅云英,朱和昶觉得好玩,也参与进来,押了一锭银子。
  虽然陈葵暗示过傅云英教授们希望由她担任学长一职,但凡事都有变数,她不动声色,面对杜嘉贞的挑衅试探,一概微笑以对。
  翌日天色阴沉,铅云密布,北风刮过长廊,发出类似哀鸣的呜呜凄厉响声。
  傅云英起来梳洗,朱和昶住她间壁,杨家仆从事事周到,每天早上准时给她送来热水,傅云启和袁三也跟着沾光,不用去灶房抢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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