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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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不欲她多惹麻烦,恐怕不会同意她与杨简见面,但是祝含之若是使些手段,或许可以实现。
  祝含之就知道她要说这个,道:“不必着急相见。杨家虽然连孩子都没放过,但杨简却留了一条命。他是今上身边一直在用的人,和杨家的事没什么联系,此次拿下端王、检举杨家,他都是有功的。所以今上网开一面,只判了流放,打发他去北关做苦役了。”
  谢惜听到这话,反应了半晌,一时心绪纷乱,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只是来来回回地翻覆不定。
  她纠结了许久,最后也只是问道:“他已经走了?”
  祝含之摇头道:“没走。他请命收了家人尸骨再走,已经获准了。”
  谢惜眼底浮出些痛色。
  她在滨州的时候,听谢愉说过,当初四姐姐前去为家人收尸之前给谢愉写过一封信,如她所言,并无寻死之意。可是在那之后,她还是情绪崩溃,直接赴死。
  她的家人们并不无辜,却也不全然有罪,她无法为家人辩驳,也无法原谅杨家,她救不了无辜的四姐,又将杨简也推到了这步。
  她每一步都是错,却什么也做不了。
  祝含之看她表情,伸手拍了拍她手臂,道:“我不建议你去见杨简。你不知道杨家的情况,在下狱之前,杨家已经办了几回丧事了——他家长子杨策,写过认罪书后自刎了;七子杨籍,被杨宏一杯毒酒送走了。这些丧事都是杨简去办的。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人心易摧。”
  递交罪证从而间接害死自己的家人是一回事,亲自见证家人的死亡再去一个一个地收敛尸骸,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祝含之未尽的话已经非常清晰——没有人可以要求对方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依旧用从前的爱意面对自己。
  杨简从前说得再好听,那都是杨家没出事的时候。
  谢惜没有见过此刻的他,所以无法知道,他当日所言,所谓“不想分开”,到了如今,究竟有没有后悔。
  祝含之估摸着时间,将窗帘掀起一个小缝,向外看了一眼,而后道:“快到了。太子给你这两个选择,和杨简也有些关系,要听吗?”
  谢惜抬眼,问道:“是什么?”
  祝含之道:“他是网开一面的罪臣,你是复仇不成的罪臣之女,你们二人又有前缘。太子自然会怀疑你二人是否会私下勾连,来日再生波澜。若是你非要去见,我为自证清白忠心,不会让你活着走下这辆马车。”
  她口吻平淡而强硬,让谢惜无法质疑这个情况发生的可能性。
  繁记一路发展如此顺畅,全靠祝含之在背后扫清障碍。当初她明知道原之琼心怀不轨,却依然帮她准备了致命的马具。既然她连皇亲性命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杀一个谢惜,更是不在话下。
  谢惜问道:“第二个呢?”
  祝含之语气放缓了些,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一个包裹,道:“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新的身份,你可以拿走,离开上京,抛却旧事与谢惜的过去,自然将来可以安生。”
  其实这是和在东宫一样的考验。太子要考验祝含之的忠心,考验她是否还能为己所用;也要考验谢惜的真心,看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说的,接受了这一切的安排。
  谢惜看了那包裹一眼,没有动。
  祝含之看着谢惜,收了由来散漫的笑意,难得露出三分正色。
  她们两个人对视着沉默了片刻,祝含之干脆地拿起了那个包裹,直接塞到了谢惜怀中,同时身子迅速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用极低的声音道:“你何必在此刻莽撞?拿着东西走得越远越好,天高皇帝远,到时候谁还能管你?”
  她复又回到原位,坐直身子,看着她挑了挑眉,脚底下还踢了踢谢惜的鞋尖,提醒她好好考虑。
  谢惜有些无奈。她既然在东宫答应了太子,不至于出来了又要鲁莽行动,反倒是祝含之压低声音同她说的这些话,当真是一身反骨,几乎就差明着说,让她走了再去搞事。
  谢惜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祝含之道:“你问。”
  谢惜问道:“杨三郎呢?”
  祝含之扬了扬眉,有些不期然她问出这句,但是回答她道:“死了。前些日子杨家点人头少了杨三郎,去盘问了杨家人,最后还是杨符说的。官兵去找了杨符所说的地方,的确挖出了杨三郎的尸首。听闻他手臂有伤,骨头上都一一比对过,已经证实了。”
  谢惜想着远在滨州的谢愉,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但还是追问道:“只有杨三郎,没有别人?”
  祝含之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听说他的夫人,是你的姐姐。你是要找你的姐姐吗?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他们只找到了杨三郎。”
  谢惜看着她的表情,立刻明白了。
  所以,他们不知道他们还有个孩子。
  所以,谢愉生下的那个孩子,此刻虽然下落不明,但却尚有活着的可能。
  祝含之这个回答有让她不要再追问的意思,谢惜没有再问,只是道:“我知道了。”
  她抿一抿唇,道:“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若不识相,岂不是太没趣儿了吗?祝当家请他放心就是。”
  祝含之笑意愈深。
  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一笑,祝含之伸出手,示意她伸手,而后在她手上写了三个字:拂云观。
  城外拂云观,杨符修道之处。
  谢惜为确认,用口型又说了一遍:“拂云观?”
  祝含之点头。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道:“祝当家,到了。”
  祝含之应了一声,对谢惜道:“姑娘既然选好了,便下车罢。外面有马,姑娘此去,一路保重,我就送到这里。”
  谢惜说“多谢”,又说“保重”,而后将包袱挎上肩头,掀开马车跳了出去。
  祝含之坐在车内,听见马蹄声哒哒远去的声音。她坐着抒出一口气,心想她一贯与人为善,这回又是送钱送马、又是递消息,可算是好好地放过了谢惜。
  至于等谢惜出了上京,杨简去了北关,那之后会如何,可就与她不相关了。
  马车帘突然被人一把扬起,祝含之抬眼,看见蹲在车前打帘望向自己的蓝衣青年,笑嘻嘻地问自己道:“坐在车里不说话,又盘算什么黑点子呢?”
  祝含之瞧见他,眼睛亮了亮,笑意终于落进眼底。
  她问他道:“太子借谢惜这事敲打我呢,我是不是得多敲他一笔银子,好好弥补我一下?”
  第104章
  谢惜出城以后,一路纵马,直往拂云观而去。
  兴许是杨符先前已经打过了招呼,观中洒扫的道士看见谢惜进来,主动上前询问她来意,随后便将她带到后面那个杨符居住的小院内。
  院中倒是干干净净,只是十分安静,许是因为自从杨符插手了朝中的事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显得此处分外冷清。
  谢惜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稍等了一会儿,便有个老道入内,与她见礼,自称是杨符的师兄。
  谢惜问杨符何在。
  照理说,他是世外之人,自小便离了杨家,是与杨家没有一点关系的。如果杨简都能保住性命,那杨符也应当无事。
  她出城时,尚在思索去何处找谢愉孩儿的下落。如果杨符知道杨三郎的下落,那知道这孩子,也不足为奇了。
  她要找到杨符,然后去找那个孩子。
  但这老道却说,杨符也已经过世了。
  谢惜微微有些愕然。
  杨符自打那时占星卜算,用命犯紫薇的说法将端王一行人赶出了上京,便因所谓的道行高深,被今上留在了宫中。
  他是为了谢忆做出此举,有心谋得圣上看重留在宫中,却正好阴差阳错地也帮了谢惜的忙。
  端王之事先时发展得那样快,未尝没有杨符在宫中给今上进言的缘故。
  但可惜的是,杨家随后也出了事。
  今上看重他,用他,肯听他的话,那都是因为今上自己愿意,并不表示今上完全是个受人摆布的傻子。
  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杨符隐藏在那些话语之下的私心,不过是因为自己所愿如此,正巧借杨符的话发作起来,顺理成章罢了。
  而待杨家出事,杨符便成了一个祸患。他明明能做个世外之人,却偏偏又入了宫,此间缘由,怎能不让人怀疑是受了杨家的指使?
  今上要用他,便道他是位明言的高人,今上要杀他,他便是妖言惑君的骗子和罪人。
  杨符当即在宫中被拿下,也不必多费劲拖出去和其他杨家人关在一处,直接便被押进了宫中内狱。宫中人拜高踩低,看见他如此,连理会都懒得,更是无人来探望。
  杨符一个人在其中,除了送饭的内监以外,一个人都没见过。
  据说,他每日并不以之为苦,只是安安静静地在窗前打坐冥想,偶尔抬眼望向宫墙,也是一言不发。
  他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兔死狗烹的命运,或者说,早在决定入宫搅这一局的时候,甚至于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幼年批命,尽数皆破。
  一句玄之又玄的预言,在他入世娶妻的时候毫无发作的迹象,却又等到这个时候,以一种十分荒谬的姿态报应在他的身上。
  他分明是一个人好好地在里面,但却不知是如何染了病,连着咳了好几天,某天夜半突然便没了气。
  看守时常忘记送饭,隔了一日去时,见送进去的饭食没有动过,才发现里面的情况。
  因不知是什么病,没人敢靠近,只是找了两个内监,草草卷了丢在一旁,准备夜间拖去乱葬岗随便埋了。
  还是杨简知道这件事后,找人行了方便,自己进去收的。
  拂云观知道此事,也是因为杨简找人给他们送了个信,请他们为杨符点一盏灯。
  那老道说完杨符的事,同谢惜道:“他入宫之前,曾叮嘱过我们一回,若有今日,必有姓谢的善人登门,要我们托付一桩事。”
  这估摸便是自己所来的目的了。谢惜道:“道长请讲。”
  老道道:“观中有个孩子,道号叫照闻,一贯是由他教养长大的。照闻的身份只有我二人知道,今日亦可告诉善人,那是他的侄儿。”
  谢惜听到最后这句话,想起了上次来时见过一面便心生喜欢的小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绪,思忖后方道:“如有冒犯,道长勿怪——我可否将他带走?”
  老道点头道:“杨家已然如此,善人是照闻的亲人,若是你们能团聚,自然没有制止之理。”
  谢惜犹豫一下,又道:“只是不知照闻心意。”
  老道笑道:“老道先前问过照闻,若有亲人来接,是否愿意同去。照闻心中是愿意的。”
  谢惜这才微微放下心,道:“那还请道长放我去见见他。”
  老道同她道:“善人此处稍候便是。”
  谢惜行礼,望他离开,不多时,大门微微一动,照闻小小的身影从后面冒出头来,带着些好奇和怯意打量着她。
  谢惜也不知如何,突然眼中便泛起一股热意。她几步上前,俯身蹲下,拉近了和照闻的距离,喊了他一声。
  照闻关上门,听话地由她抓住自己的手,问她道:“师伯说我的姨母来接我了,善人就是我的姨母吗?”
  谢惜点头。
  照闻又问道:“师伯说,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那我的母亲呢?为什么是姨母来,不是母亲来?”
  他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快哭了一般,问道:“我没见过他们,是母亲不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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