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8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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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谏言?”
  这两个字引起了刘皇帝的主意,再看到宋琪那认真的表情,刘皇帝心中好奇,也多了几分肃重,伸手示意:“讲!”
  “陛下,昨夜皇城司吏卒,强闯众臣府邸,不分情由,强索子弟,他们口称奉君命,不知陛下可知?”
  宋琪郑重的声音响在垂拱殿内,此时此景,也显得格外清晰。而听其言,刘旸脸色大变,面露焦急,居然失态地当殿给宋琪使眼色。
  而刘皇帝两眼微眯,看着躬下老腰,却表现出一身傲骨的宋琪,淡漠道:“是有这么回事,宋卿有何看法?”
  第249章 又罢一相
  刘皇帝审视着宋琪,目光透着压迫,显然,宋琪将要说出的话不会让他高兴。
  宋琪则还是那一脸肃然,拱手道:“陛下,恕臣直言,似皇城司如此不问凭据,闯门夺户,锁官拿人,实在败坏朝纲法度,也有损陛下英明!”
  宋琪言罢,便恢复了平静,微垂着头,静静等待着,就像等待审判一般。
  在场众人,神情不一,刘旸眉头紧促;王著一脸淡定,事不关己;赵匡义则有些震惊,但眼神深处有股抑制不住的兴奋,虽然不知道宋琪犯了什么失心疯,敢拿此事来冒犯皇帝。
  但这样的谏言一出,赵匡义立马就意识到了机会,一个搬开仕途绊脚石的机会,并且,还不需他多做什么,只需眼下,打起精神,安安静静地看戏即可……
  刘皇帝呢,反应也不怎么激烈,没有勃然大怒,只是稍微意外地看了宋琪一眼,然后悠悠说道:“宋卿这番大义耿直之言,是在指责朕放任皇城司了?只是,对那些无君无父、无法无天、无知无畏之人,需要讲什么纲纪国法?”
  “陛下,人若犯法,自有有司判断处置,与皇城司何干,大汉司法构建之中,也无皇城司。
  何况,若是不讲纲纪国法,那陛下立法何用,陛下此前一直强调的依法执法、有法可依岂不成为空话,过去那些亡于法刃之下的人岂不冤枉……”
  听宋琪说出这样的话,刘皇帝脸上终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眼睛稍稍睁大,打量着宋琪,似乎要确认他有没有喝醉。
  顿了片刻,刘皇帝方道:“没想到,宋卿也能说出这等话来!一直以为,你是认真肯干的实用之才,什么时候做起言官了?”刘皇帝语气中带着讥讽:
  “表面拿皇城司执法权的问题说事,矛头实则直接指向朕!”
  刘皇帝的表情陡然严厉起来,即便以宋琪之持重,也不免惊悚。身体紧绷着,宋琪沉声道:“臣不敢!”
  “不敢?”刘皇帝言语中充满了攻击性:“朕记得,当年范质以及王溥,俱就武德司之事,向朕疾言进谏。言辞恳切,痛心疾首,仿佛朕用武德司,就是乱天下之根源,好似用了武德司,大汉就要亡国了一般!当初念二人一片公心,未与之计较,也就罢了!”
  说到这儿,刘皇帝明显地停顿了下,然后冷冷地盯着宋琪,几乎一字一句道:“如今,你又拿皇城司拿人之事来进言,莫非想要效仿范、王二人,卖直取忠?还是,你宋家的人也被索拿,因而坐不住了?这才一夜过去,朝廷尚未安顿妥当,宋卿就这般急不可耐?”
  昨夜被皇城司逮捕的人中,就有宋琪的侄孙。
  刘皇帝这番话,其中的诛心之意,可是毫不收敛。别说宋琪了,就是刘旸三人,都有些目瞪口呆。刘皇帝对臣下恶语相向,呵斥怒骂,甚至直接动手都有过,但针对手执重权的宰相,如此不留情面,这还是头一次。
  宋琪不论存在什么想法,要就昨夜皇城司大肆抓人一事进谏,但从表面来看,人家至少摆出了公忠体国的架子。而刘皇帝拿当初范质、王溥来对比,肯定前两者一片公心的同时,却质疑宋琪的居心不良、暗怀私情。
  不得不说,这对宋琪这样的重臣而言,一种巨大的羞辱。不论私下里,大汉的权臣们是否言行一致,公正无私,抑或藏污纳垢,这些都不重要,至少表面上他们得是完美的,是忠诚正直的。
  而一旦这一点被打破,那么他就也无颜再待在高位上了,甚至有问罪的可能。并且,当质疑从刘皇帝口中说出之时,那情况就更严重了。
  垂拱殿内,静悄悄,仿佛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宋琪也没料到,刘皇帝能说出这番话了,愣了半晌,方才大胆地仰望着刘皇帝。
  然而,刘皇帝却不会有任何的心虚与迟疑,眼神冷得有如两个蕴藏着巨大恐怖的黑洞,没有一点波澜。见状,宋琪苦涩一笑,老迈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骄傲,明显矮下一大截,缓缓跪倒,怅然道:“陛下对老臣如此评价,老臣亦无话可说……”
  “呵!”一听之话,刘皇帝毫不留情地道:“宋卿此言,可有些凄凉,朕也听出了几分委屈,怎么,朕是那无道之君,是那听不得逆耳忠言的昏君?”
  面对咄咄逼人的刘皇帝,宋琪没有再作话,只是用力地磕了下头以示回应,对于年近七旬的宋琪而言,这可真不容易,但也比不过刘皇帝此时流露出的态度更危险。
  见宋琪被刘皇帝如此压迫,刘旸有些忍不住了,他是素来敬佩宋琪的才干品德的,虽然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在这个关头,要在此事上触刘皇帝的眉头。
  眼瞧着刘皇帝快对宋琪下“处决”了,终是做不到袖手旁观,因而主动进言道:“陛下,宋相人品才干,是朝野公认的,否则您也不会以国事委之。臣相信,宋相所言,皆是秉公直言,绝无私心,倘有冒犯之处,想以陛下之宽宏大量,也能够饶恕……”
  刘旸一发话,几乎凝固的气氛,终于被撬动了几分,一道目光平静地落在刘旸身上,刘皇帝的眼神中,也终于少了几分阴沉。
  面对刘皇帝注视,刘旸要说一点不紧张,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没有露怯,只是坦然地面对着。
  良久,刘皇帝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宋琪,片刻的功夫,就变得老态龙钟起来,仿佛失了精气神一般。眉头并没有舒展,刘皇帝淡淡道:“垂拱殿的地板甚凉,宋卿就别跪着了,年纪大了,这样对身体不好,回家去养着吧!”
  闻言,宋琪身体绷了下,而后拱手拜道:“谢陛下!”
  说完,缓缓起身,一步一顿地,慢慢地退出垂拱殿去,直到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那老迈佝偻的背影,映在所有人脑海中,仿佛带有无限的凄凉。
  宋琪退去,殿中气氛也变得有些诡异,刘旸、赵匡义、王著三人都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回想起宋琪的身影,刘旸心有不忍,拱手:“陛下!”
  刘皇帝却伸手断他,沉声道:“宋琪所言,该是出乎公心,朕适才,话说得有些重了……”
  刘皇帝这么说,还没得刘旸一口气松下来,便又听到:“不过,宋琪不能再用了,年近七旬了,也该退下来……”
  就这么三言两语间,大汉又罢了一个宰相,虽然不像赵普那般是名正言顺的首相,但宋琪在过去的一年中,事实上承担着总理政事堂的职责。
  而此时的殿中,原本还有些幸灾乐祸的赵匡义,面对刘皇帝如此轻易便把宋琪给罢免了,也不由得有些头皮发麻,心中生寒……
  他期待宋琪倒霉,却没想到刘皇帝罢免宰相就跟喝水一般轻松,宋琪如此,换作是他赵匡义,又能如何?
  细思极恐,稍微一往深处想,赵匡义心中那点幸灾乐祸就荡然无存了,不停地做着心理建设,别学宋琪,别学宋琪,别学宋琪……
  震惧的同时,心头又不禁生出一丝火热,宋琪罢相,总需要有人替之,难道说?
  第250章 调整
  虽然赵普罢相之后,刘皇帝再未明确指定一个首相,但政事堂几十年的运转机制中,注定需要一个领头羊,一个能够一锤定音的角色。
  在刘皇帝最初的构想中,这份权力是要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的,这个角色也该是皇帝,不过,这二十多年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怠政了,何况后世之君。
  而在赵普当政的那些年,相权已经事实上对君权造成了侵蚀,产生了危害,刘皇帝所拥有的崇高威望,只是在他察觉到威胁之时,拥有足够的实力与底气去消除威胁,抑或消灭制造威胁的人。
  君权、相权,也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赵普罢相后,朝廷的最高决策权,基本都被刘皇帝收回了,同时其中一部分转移到太子身上,而政事堂宰相能够保留的决策权已经很少了。
  像宋琪等宰相,更多的职责只是听命办事,有参与、建议的机会,却无拍板决议的权力。但即便如此,宋琪在实际的秉政中,仍旧充当着总理朝政的首辅之职,只是名义上没有得到确认罢了,但很多人就是把宋琪看作权力、势力小一些的赵普。
  而对于这样的身份认同,赵匡义自然也是格外向往的,也是他孜孜以求的。作为勋臣,荣华富贵早有保障,入仕二十余载,始终兢兢业业,从无懈怠,堪称严苛地约束自己,所追求者,也不过权力名誉二词,如今,赵匡义似乎看到了希望。
  若是,寻常时候,他怕是得熬到宋琪退休告老,以宋琪的身体,多少需要些年头,但现在出了这等状况,宋琪自取其祸,丢官免职,那前路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平坦顺畅起来。
  宋琪、赵匡义这批宰臣中,军政系统是不必考虑的,不论韩通还是刘廷翰,基本都没有首辅的可能,何况随着三郡公回京,军政方面必有大调整。
  至于剩下的,王著是占个出道早、资历老,又是刘皇帝身边出去的便宜,实际上,赵匡义并不怎么看得上此人,这么深厚的资历与关系,换作是他赵匡义,早就登顶了,不会仅仅还是个财政使,并且连财政司那点事都理不清,诸事还需沈义伦费心。
  沈义伦年高德重,但同样是老迈不堪,基本构不成威胁,就等着顺利致仕,平安落地,回家养老了。
  倒是掌管吏部的吕端是个人物,能够做到“唾面自干”的就不会是凡人,不过这个人平日里表现得太普通,被不少朝臣所轻视。刘皇帝能破格提拔吕蒙正为洛阳府尹,但若是把吕端提列到百官之首,那内外群臣绝对难以接受,想来也是会多几分慎重考量……
  这么一想,赵匡义忽觉自己优势很大,不论身份、能力、资望,舍他“赵二”其谁?朝廷中还有比他更适合秉政的人吗?
  大概是关心则切的缘故,心中波澜起伏,失了常平,赵匡义忽视了很多事。而刘皇帝接下的安排,把他心头的火热浇灭了。
  话是对太子刘旸说的:“你如今秉政,事务繁重,还需良臣辅助。宋琪本是个合格的辅政大臣,办事周至妥当,可惜老来糊涂,脑子不清了。
  这样,朕把李昉调回来协助你,你们师徒俩,协作起来,也更方便。说起来,李昉去京,也有十来年了,该回来了!”
  听刘皇帝这个决定,赵匡义脸色稍微僵了下,怎么能把李昉给忘记了,那可是刘旸的老师,未来的帝师,关系之深厚,远超常人想象。何况,即便不提这层关系,李昉本身就是朝中老臣,除了年纪,一时间赵匡义还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优势。
  不过,赵匡义城府很深,很快便稳住了心神,恢复如初。换了李昉又如何?左右都是熬,李昉也年近花甲了,哪如他赵相公春秋鼎盛,且以刘皇帝之脾性……
  忽然想到了什么,赵匡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刘皇帝一眼,然看不出什么,却也不由为自己心中猜测的方向感到心慌。
  至于刘旸,心情则有些五味杂陈了,他欣赏尊重宋琪,但也不及自己老师,那是几十年腹心相托的关系。何况,当年登闻鼓案发,李昉被牵累,外放地方,自己难以挽回,刘旸心中本就带有少许愧疚,因此,刘昉回朝任相,刘旸自然是喜悦的,只是此时此刻不好表现出来罢了。
  刘皇帝自然不在乎刘旸二人的想法,自顾自地,继续道:“沈义伦也几度向朕上表,告老还乡,朕一直没有同意。不过,念及沈卿年高,也该与其晚年安康,着以尚书右仆射致仕,他为国效力三十余载了,不容易啊,如今荣归,该有的待遇不能少,此事,太子亲自督办!”
  “是!”
  “还有,沈卿告老,财政司也需增补一名干吏,西北转运使王祐,处事练达,敏于算术,可以接任,入朝担任财政副使,制命即可下达!”刘皇帝又道。
  “是!”
  刘旸三人,已然成为应声虫了,同时,如果此前还只是隐约感觉的话,那么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刘皇帝这是要重新收权了,这接连的人事安排,就是最明显的征兆了。
  “朕乏了!”揉了下额头,刘皇帝道:“你们都退下,各归己任去吧!”
  “是!”
  “王著留下!”临了,刘皇帝又出言挽留。
  刘旸与赵匡义瞥了眼同样面露意外的王著,躬身一礼,缓缓退去。刘皇帝目光平和地看着刘旸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殿外。
  就如赵匡义所疑思的那般,又一项考验,要落到太子身上了。正常情况下,以李昉与太子的关系,是不可能重新回政事堂,执掌大权,那样不利于权力的平衡。
  如今,在太子秉政多年的情况下,又把李昉这个德高望重能干的太傅调回,让这师徒二人联合,岂不是能够把持大汉朝政了。
  另一方面,刘皇帝又做出一副要收权的举动,这权力二字,诱惑太大,皇权的争夺就更加残酷凶险。过去刘皇帝舍得放权,自然看不出什么,一切平稳,如今刘皇帝要收权了,刘旸又是否能甘愿缴权,后退一步,这也是难以定论的……
  而刘皇帝,就要看看,刘旸究竟有没有这个耐心。对刘旸,刘皇帝大体是满意的,他的性格想法,有些不认同,但也并非不能接受。
  大部分时候,刘皇帝都是确定刘旸能够很好地继承他创建的大汉帝国,但出于那深入骨髓的猜疑病症,他又总是忍不住要去折腾,去考验,而目的是什么,有时候刘皇帝自己都感到迷茫……
  刘皇帝沉吟的表情,不得不说,还是有些可怕的。没人陪伴,王著一个人待在下头,则更不自安。在他有些无所适从之时,刘皇帝终于偏头,把注意力放他身上,慢悠悠地问道:“关于朝廷人事调整,你有何感想?”
  闻问,王著愣了下,两眼中闪过迷惑,拱手道:“回陛下,臣无感想,只听诏而行罢了!”
  “蠢货!”见状闻言,刘皇帝却忍不住怒骂了一句:“蠢材才无感想!朕看你这官越当越大,人却是越活越回去了!财政司都管不好,还需沈义伦拾遗补缺,朕要你何用,大汉的财政使是摆设吗?摆在台面上,让人笑话的吗?”
  这话说得可有些严重了,王著也脑袋一懵,两腿一软,跪下便请罪:“陛下,臣老迈昏聩,疏于职事,辜负陛下恕罪,请陛下责罚,只盼保重御体,不要以老臣之昏悖积怒置气!”
  听王著这番话,刘皇帝面上的恼怒收敛了一些,盯着他,叹道:“不论是在州县,还是在道府,你干得不是一直都很不错吗?为何进京还朝,登堂拜相,反而无所作为,一无是处?”
  王著闻言,愣愣地道:“臣才浅德薄,能有今日的荣光,全仰陛下赏识提拔,臣之小才,难登大雅之堂,让陛下失望了……”
  “江南道你都能管好,管不好一个财政司?”刘皇帝质问道。
  王著沉默了下,面上还是那一脸敬畏的憨相,拱手道:“德不配位,于国于民不利,臣愿退位让贤!”
  “国家职权,是你说让就让的吗?”一听这话,刘皇帝更加恼火了,甚至拍了下御案,满脸的怒其不争。
  王著跪在御前,感受着皇帝的怒火,人也不禁哆嗦了下,深深地埋着头:“陛下息怒!老臣听从陛下意旨!”
  绕来绕去,又绕回去了……而见王著这一副“我躺平了”的模样,刘皇帝眉头不由得紧锁起来,上一个给他这种感觉的,还是国舅李业。
  而刘皇帝疑惑的是,王著虽然算不得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才,但进士出身,才识还是很出众的,过去的三十多年,在地方上时,也从来勤勤恳恳,做了很多实事,连初定的江南都能料理得当,恰恰是回京担任财政使后,人就逐渐变了。
  初时尚好,但近两年来,人是越来越昏昧,的束手束脚,唯唯诺诺,已经向尸位素餐“进化”了,而这样的变化,让刘皇帝很是纳罕,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看着此时的王著,刘皇帝真有种下诏把他也罢免的冲动,然而神圣克制住了。要是一日之间,连罢三名宰相,那动静可就太大了,说不准得被愚人当作发生政变了。
  眼下,刚刚返回洛阳,朝廷上上下下,一堆的琐碎麻烦,宋琪罢相已经能引起不少动荡了,就不要热乎添油,再加麻烦了……
  不过,对王著,刘皇帝还是难得地,多了几分耐心:“朕只问你,这财政使,你能不能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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