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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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昭四十一年正月二十五日,戌时。
  帝宫,勤德殿。
  司刑司主司耿海知立在燕帝桌前,邵尘和张相立于左侧。张相深邃的目光和耿海知一交而过,耿海知继而低下头等着上位者发话。
  放在燕帝面前的两张纸,一是纯妃贴身侍女交出来的口供,一是纯妃死前亲手写的罪状书。
  “启禀皇上,微臣已查过字迹,确是纯妃娘娘的手笔。”耿海知道。
  “下官查过罪状书上的几起案子,最后的报数作了假,真实缴获的货资确实少了一大半,数目刚好和纯妃在罪状书上写的相符合,又查得当初的审核官也离世多年死因蹊跷,处理的主事.......是二殿下。”耿海知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
  “混账!”燕帝拍案而起,当下大喝一声,将供词和罪状书甩在地上。
  众人齐齐下跪不知为何触怒天颜。
  “邵祁在哪!给朕把他绑来!”燕帝愤怒到了极点,两只眼睛气的要瞪出来。
  守在殿外的全安吓了一跳,赶忙拉着安海叫上人往甘露殿去。
  邵尘拱手道:“父皇息怒,保重龙体。”
  “生得这样的儿子,朕还要什么龙体!”燕帝感觉自己的眼睛里直往外冒气。
  邵尘不解,捡起地上的罪状书和供词查看。
  当场也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从天昭三十七年的蒋原贪污受贿案,到三十八年渔阳郡两百万黄金失踪案,再到四十年盛夏江北干旱朝廷拨下五万两赈灾金救济灾民,大大小小十数件,如果邵尘没有记错,这罪状书上写下的所有事情,当初都是交给邵祁去做的,这些竟然都被私吞了一半?
  粗略算来,被私吞的那一部分最少也有一千多万两黄金!
  纯妃将所有隐在事件后的猫腻全盘托出并一力承担下,招认是自己权迷心窍特地安排了亲信协助邵祁,与邵祁无任何关系,摆明了就是不打自招。
  纯妃为何如此愚钝,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写下这份东西?
  原本燕帝对那些事情并不知情,纯妃此举无疑是将遮羞布扯开了公众于世——邵祁作为主事容忍贪污清查不当。
  按照北燕律法,这就是欺君之罪。
  邵尘一瞬间怀疑纯妃是不是邵祁亲生母亲,她写下罪状书自尽真是出于良心发现?
  儿子大婚在即,被这一张轻飘飘的纸说毁就毁了。
  从她宫人的供词上来看,她对于纯妃自尽的动机也很模糊。
  总而言之就是感念燕帝将她晋了位分,儿子得了王爷封号,先于太子立府纳妃,日子有些太好过,良心发现从前做的事情太过苟且对燕帝心怀愧疚,生怕日后被眼红之人揭发,毕竟东窗事破有伤父子亲情,故夜夜饮酒解闷,于事发当晚写下罪状书自尽。
  纯妃通篇的话都写尽邵祁的冤屈,只有末尾短短一句话是为自己而书:
  “望君十载秋,一载承君恩,又十载遥望,再逢君时,不忘思君。”
  是罪状书,也是离别书。
  “有劳耿大人,还请大人和张相回去休憩吧。”邵尘侧身,对耿海知和张相拱手道。
  张相也不敢出声,微微叹了口气就和耿海知一同告了辞。
  这时殿外全安高声通传:“二殿下到——”
  明明几日前宫人嘴里的“二殿下”还是“慎王”,如今又变回了“二殿下”。
  邵祁身穿一身素白,两眼红肿,脸颊还有未擦干净的泪痕,嘴边上长出了密密的胡渣子,一看就是几日没有好好梳洗,瞧起来邋遢了很多。
  还未踏至正中,燕帝就掷过来一个硬物,不偏不倚砸在他的额角,邵祁一下没反应又被上前来的燕帝扇了一巴掌。
  “逆子!”燕帝丝毫不管他是否身处丧母之痛中,积压的怨气如火山爆发,指着邵祁的鼻子开骂。
  邵祁不自觉地跪下去,邵尘在一旁清楚地听到膝盖骨和地面触碰的声音。
  “父皇为何勃然大怒,儿子不明白。”邵祁额角徐徐流出鲜红的血。
  燕帝冷哼一声:“为何大怒?你心里没有数吗?”
  邵祁一脸茫然地望向邵尘,目光停在邵尘手中的两张白纸,顿时心下一惊,匍匐着过去一把抢过。
  只见他脸色一变抖着罪状书和供词,将其他们揉成一团扔到一边:“父皇,儿臣不知,这些事情儿臣真的不知道啊!”
  燕帝扯过被邵祁拽住的衣角,抬脚踹翻了他:“你不知道?朕让你查的就是贪污查的就是受贿!你娘在你眼皮子底下拿钱你能不知道?她还能养别人不成!”
  “你当真觉得朕年纪大了老糊涂了,不记得当年在结案书上盖的是你的大名是吗!”
  “枉朕处处念着你,把最好的给你,太子有的你也有!你们母女是怎么回报朕的!就是这样吗!”
  “你!就给朕在宫外府邸好好做你的慎王,封地你想都别想!往后朕不下召,你死也别想回宫!”
  邵祁躺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被打落神坛,跌的最惨的一次,居然是拜亲生母亲所赐!
  这场景,就如同开闸的洪水,咆哮着要吞噬一切。
  邵祁大急,为什么所有的事情呼转急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高士霖失手,王师失了左膀右臂被禁足一年,亲娘突然留了一纸罪状书自尽,将他从前干的那些事全抖搂了出来,现在独留他一个孤身一人。
  还没从丧母之痛中回过神来,就被父亲这般对待,此刻有些乱了心智,开始嚎啕大哭,像个孩子,红肿的眼睛立刻胀起来,眼泪复始不断掉落下来,额上的血也流着,双手不断挥着,哭的酣畅淋漓。
  燕帝和邵尘被这一幕搞得一愣,邵尘想去搀扶,被燕帝伸手制止。
  “来人,给朕把这个逆子拖下去!”
  全安和安海躬着身惶惶不安地走进来,拂尘一挥,见此场景也不犹相视一怔。
  邵祁哭的撕心裂肺,像个被爹娘丢弃的孩子。
  燕帝手一挥,二人麻利地就将邵祁拖了下去。
  邵尘深吸一口气,暗想:邵祁要这般痴傻了倒也是个好事。
  “父皇,还有两日,二哥的大婚之日就到了,儿臣该如何安排?”邵尘问道。
  和邵祁关联的人都得了下场,如今戴罪之身成大婚之礼,真是讽刺极了,燕帝终究不忍。
  “且安静办了,别闹出多大的动静就好。”
  “儿臣明白。”
  燕帝怫然回眸,眼中透着打量:“如果这个位置给你,你当如何?”
  邵尘大惊失色,慌忙跪下:“儿臣无能,做不到父皇这般果决。”
  “你觉得朕心狠手辣?”燕帝不悦。
  “儿臣不敢!”邵尘汗颜。
  “朕问你,你当初查这件事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知道会牵扯出一派人一干旧事?”燕帝沉着脸道。
  “儿臣不知!”邵尘继续咬死。
  良久。
  邵尘低着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叹息:“你不知,那就是天命如此,天命如此......”
  “你回去吧,这阵子劳苦了。”燕帝自己坐回桌案后,像个老者扶着腰坐下,就势靠在椅子上望着房顶。
  邵尘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看着老矣的燕帝心中不免不是滋味。
  邵祁的圣旨宣告后,前朝后院都沸腾了。
  阖宫上下都等着一场大红盛宴,如今一场变故接着一场变故,不少人都寒了心,没成想到头来真的临阵变卦。
  宫外的人还不知,市井之中的人还在讨论着王家女是何等气质清雅、秀外慧中,说的头头是道,好像她和王家千金打过交道的样子。
  之前王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烂了,管家重新装了个新的,还在门口放了两串炮仗,惹的过路人都知晓了王家有大喜事。
  一行人回了凤仪宫,宸贵妃示意关了门后坐到主位上揉着太阳穴。
  “那个死士还未回来?”她悠悠道。
  风若道:“奴婢去看过,任务完成后他就自尽了。”
  “舍利子呢?”宸贵妃懒懒道。
  “舍利子......奴婢勘探现场未曾见到。”风若绷紧了身子。
  宸贵妃睁眼看她,一抹意味不明的眼神停在她身上:“也罢,反正本宫想做的事都成了。”
  风若低首道:“风若恭贺娘娘。”
  宸贵妃瞟了她一眼:“陛下收了邵祁的封地,邵祁就没有反抗?”
  风若微微颔首:“二殿下哭的很厉害,并未做无谓挣扎。”
  “哭的厉害?”宸贵妃轻哧,“他当是元嘉么?不给想要的就哭闹。”说完一愣,转念一想,这次事情的打击力度很大,邵祁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哭的那般伤心,“莫不是受了刺激,疯傻了?”
  风若也一瞬间有过这个疑虑,但是宸贵妃已经夺了二殿下的封赏,连原本许诺的婚宴也被改成简易之礼,对邵祁和王家女都有折辱之意,另一边也砍断了王师的左右源头,其也主动领了罚,一年之内不出府造次。
  要是贵妃真的还想痛下杀手,风若找不到理由。
  总之事情的结果比意料之中的还要圆满顺利,她满心欢喜也不想再开杀戒。
  宸贵妃思量的眼神转了转,霎时变得清明:“罢了,搁在宫外也好,白得了个王爷名号颐养天年。”
  风若恐于她眸底的凶狠,不敢说话。
  “纯妃那个蠢货,本宫胡扯几句就信了,巴巴儿地把什么都招了,”宸贵妃话锋一转,“纯妃也可怜,位分是新的,住的却是旧宫,宜和宫,宜和,本宫倒是想起了以前住在那儿的宜妃。”
  “主子念旧,触景伤情也是有的。”风若道。
  宸贵妃浅笑,抬起纤纤玉手扶了扶发髻上的鎏金祥云簪子,眸光闪烁:“皇长子下落不明,陛下也未曾寻过,纯妃死后陛下也没有太大的触痛,果然生了儿子连命都是一样的。”
  她隐隐记得,那年阳春三月,桃花开满了宜和宫。
  她打宫外路过瞧见了,就趴在门缝里瞧,正巧看见了宜妃坐在桃树下哄孩子,那时候的邵焱刚出生还在襁褓里,她也只是一个未被燕帝召幸的新人妃子。
  宜妃微微侧首,笑着叫她去尝桃花酥的样子如今想到还是如沐春风。
  那一年的桃花最好,往后再没见过有胜过它的。
  万事万物还没有开化的时候,她庆幸除了徐静媛外,头一个遇见了宜妃,再是闻皇后,容她见过了这污秽宫里少有的干净和温柔。
  宸贵妃陷在回忆里,风若一时不敢接话,只是转身遣散了一宫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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