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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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阁老愤怒激昂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却又渐渐湮没在那雨声的嘈杂中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喻才抬起头,道:“儿也愿随父亲一同……将叛王绳之以法。”
  苏阁老顿时又是欣慰又是担忧,欣慰的是他的嫡长子果然不负所望,担忧的是倘若一朝差池,苏喻也难逃过那叛王谢时舒的毒手。
  苏喻向来善解人意,如何不知其父的心思?自是劝解,只是劝着劝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也是不语了。
  当他终于从书房中被放出来,已近深夜。
  苏喻避开下人,独身一人撑着伞漫无目的地踱上街去。
  如此大雨之下,长街空无一人,待他回过神,手中已然攥着那瓶伤药。
  手背被暴雨浇得冰凉,手心却炽热着,连带着那瓷瓶瓶身都染上了他的温度。
  沿着小巷,他不知不觉走到那京都府中唯一的王府前,苏喻在巷口撑着伞发怔,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走出小巷,进到那王府去,向那人问上一问。
  可是又该问些什么呢?
  苏喻又茫然了。
  这样的暴雨,这样的深夜,却有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长街尽头传了过来。
  苏喻的心提了起来,那一刻,他几乎平生第一次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他想要上前去,想拉住他的马儿,对他说——
  然而就在他的脚尖迈出那黑暗巷口时,那马上之人终于显露出了眉目。
  那人作道士打扮,面容昳丽,清淡的没有沾惹一丝烟火气。
  苏喻的半步,又退了回去。
  因着暴雨,王府朱门紧闭,那道士好生叩了一会儿门,才有门子前来相应,只是还未传报,又有一纤长的灰眸青年快步迈出大门来,不等寒暄,便一把抱住了他。
  那是一种很深情的抱法,他一手环在那道士的背后,一手按在他的颈后,灰眸人极为眷恋地歪头抵着道士的肩膀,喃喃不知说了什么,但看面上神情,只见他眼尾殷红,眉尖轻颤,明明是个委屈极了的模样。
  那不是苏喻所见过的懒散沉默的九殿下,或是说,眼前这个将自己脆弱之处袒露出来示人的九殿下,是苏喻从未见过的。
  那道士轻轻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不断安慰着,又抚平他额前散发,最后,那道士抬指沿着他眼尾的殷红慢慢拭去了什么。
  以苏喻的距离,他并看不清灰眸青年是否当真有泪滴下。
  他却没来由地想着:也许……只是想摸一下那处……呢?
  他轻轻摇了摇头,自嘲着这莫名其妙的念头。
  直到那两人进得府去,王府的朱门再次紧紧阖上,苏喻又立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转身,向来时的漆黑小巷中去了。
  他的手中,仍旧攥着那瓶伤药,固执地,紧握着。
  第40章 番外·汗血宝马记
  在我的十五岁生辰之前没多久,鲜卑使团来访。
  礼单中有一匹十年难遇的良驹,身材高大,四肢纤长,汗出如血。光是听听这些词句,我就比看到绝世美人还要激动。
  这匹马儿之神骏,连鲜卑都视作罕物,若非那时鲜卑和北国起了嫌隙,急需齐国震慑北国,否则以此良驹之罕见程度,是决计舍不得进献的。
  听闻这盖世良驹来了齐国,莫要说我,就连我母妃都十分垂涎,我们母子俩那段日子天天翘首以盼,想要睹上一睹那良驹的风采——当然,若能摸一摸,骑一骑就更好了。
  因着心心念念此事,那阵子在东宫上课,我常常因为算着鲜卑使团来京都府的日子而走神,这等心不在焉之下,竟然都没听见谢时洵唤我。
  我跪在他脚边,举着双手一连挨了几下戒尺,疼依旧是钻心的疼,但我的心思仍是黏在那汗血宝马身上,实在是拔也拔不回来了,一走神竟然不由得又向窗外一望。
  只一刹那,我便立时反应了过来,登时收回目光,出了一身冷汗,只是来不及反悔,谢时洵便一戒尺点在我肩上。
  在他身边长到近十五岁,我早就对他的训诫身受无数次,似这般以不轻不重的力道点在我肩上的情形,从来没有善了的。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偷偷抬眼望他神情。
  谢时洵的眸子向来深邃到喜怒难辨,只是此刻似寒星一般冷冷俯视着我,道:“这几日你的心思飘忽,功课亦是敷衍潦草,今日更好,都听不得唤了,怎么,谢时舒,再过些时日,你是不是还要反出东宫去?”
  我登时又惧又愧,不敢作声,只得哀哀望着他示弱。
  见我不语,谢时洵的颜色愈沉,手中戒尺加了些力气压住我的右肩,他低喝道:“说,倘若你说不出个缘由,你该受的罚只有往上翻的道理。”
  我心下急转,心道就算我说了是马儿的缘故,只怕挨的打也不会少到哪去。
  于是我半真半假地嗫喏道:“太、太子哥哥……臣弟知错了,是母妃近来身子不适,臣弟十分忧心,才分心走神……”
  我一边说一边心惊不已,就连呼吸都微微颤抖起来,在谢时洵面前说谎,我觉得就像在悬崖边玩火,左右都是尸骨无存的结局,寻常他不悦地看我一眼我都觉得膝盖发软,更遑论诓骗他!
  但是说都说了,我惴惴不安地望向他,却见他神色不辨,只道:“站起来。”
  我只得站了起来,又见他执着戒尺点了点长案,顿时心中畏惧,却又不敢不从,咬着牙扶住了案边,紧紧闭上眼。
  “啪”的一声,谢时洵的戒尺落在我的屁股上,这自然是极疼的,我明明做好了准备,仍是被打得呼痛一声,险些跪倒在地。
  那戒尺敲在他的掌心,他静静地看着我,等我自己站好。
  谢时洵是从未受过这种罪的,东宫三师哪个见到他不是毕恭毕敬的,我真是不知道他从哪学来的手段,每次我犯错他都用这般最原始的法子训诫我。
  那本是一种肉体上的疼,只是疼得狠了,次数多了,便沁入血肉中,刻在骨子里。
  初时我忍过,逃过,甚至还一度因为被打得狠了,被生生打出了凶性,忤逆过。
  但是在谢时洵面前都没有用,无论我使出什么手段,该施加在我身上的惩罚从未因此减免一分。
  如此这十年的教养中,他近乎将谢时洵这三个字刻在我的每一寸身体发肤之中,以至于我的立身行事无一处敢违背他的心意。我畏他惧他,尤甚神明——毕竟那栖云观中坐着的大罗神仙也没冲下莲台来教训过我。
  这一日,我生生挨完了十来下戒尺,以至于到了第二日,我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不小心让三哥看到了,他幸灾乐祸不已,说了许多风凉话。
  这个老三谢时贤是除了谢时洵以外,所有皇兄中与我走得最近的,俗话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这个老三时而风流时而下流,他平生最爱美人,天天往宫外跑,见到美人便定要使出一番磨人工夫来的,若与他两厢情愿的是最好,不愿意的他也不气,仍旧巴巴地缠着人家聊天送礼,若单看他对其中一人的追慕,还以为是个情种。
  故而他与我走得近倒也不是因为我有多特别,也不是因为他看得起我,多半是因为他那副面具就是如此。
  谢时贤笑够了,一展金扇,道:“啧啧,可怜介的,老九,快点把屁股养好啊,等鲜卑使团一走,趁着父皇还没有将那汗血宝马赏下去,三哥带你去骑一骑。”
  我有些意外地一挑眉,没说话。
  他了然地哈哈一笑,道:“哎呦,又有什么难猜的呢?不是因为那马,难道是因为云姑娘吗?哎,也说不定啊,算来你也到了快成亲的年纪了……”
  我正被他调笑得咬牙切齿,却见他不知看到了谁,忽地整肃了些神情,道:“呃,这不是程大总管吗!”
  我心中一惊,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程恩正快步向我行来。
  程恩面上带了些难以察觉的忧心忡忡,他路过谢时贤时匆匆对他行了礼,便停到我面前,压低声音道:“九殿下,太子殿下召你前去东宫。”
  我看了看日头,此时已是傍晚,我方才从东宫下学出来,缘何又将我喊回去?!
  我的心中突突直跳,好容易才动了动唇,道:“怎、怎么了……”
  程恩犹豫片刻,用更低的声音艰涩道:“太子殿下昨日吩咐了张太医去为宸妃娘娘请脉,张太医回来禀报说……宸妃娘娘凤体康健,就是刚跳过舞,脉律快了些,我家殿下听后,倒是没说什么,就是遣人来寻殿下……”
  我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没有站稳,道:“这,这……”
  我缓了口气,苍白辩驳道:“这张太医我怎么没印象,我母妃的脉案一向不是他看的。”
  程恩有些怜悯地望着我,道:“这倒也是的,只因那张太医的医术绝顶,向来只看陛下和太子殿下的脉案,九殿下不熟也是有的……”
  谢时贤杵在旁边听了半晌,此时露出了些兔死狐悲的神情来,对我道:“老九,我看你是赶不上骑那汗血宝马了。”
  随程恩赶回东宫后,我并未立刻就见到谢时洵。
  程恩进去通报没多久,又出了来,他只把我请到偏厅候着,又唤了几个宫人伺候我的茶水,便将我丢开,回去侍候了。
  我越发坐立不安,饮罢了一轮茶,见门外有侍者捧着药碗进了谢时洵的寝宫,才想起现下正是他寻常喝药的时辰。
  又过了半个时辰,程恩才过来寻我,将我引进到谢时洵寝宫中。
  我嗅着似还微热的药材味道,心底总有种不明缘故的惶惶然。
  其实随着年纪渐长,我已经很久不犯错惹他生气了,就算是对答间有什么不让他满意的,他最多也只是训斥两句,若非这几日出了汗血宝马的岔子,我好久没有挨过那戒尺的滋味了。
  我悬着的心在半空中飘飘摇摇,怎么也落不到地。
  以前他即便是教训我,也通常是唤我去书房的,只有在他的身子实在不爽利时,才会直接把我叫到寝宫,这一般是在秋冬,不知和他畏寒的体质有没有关系,每年一到秋冬他就缠绵病榻许多时候,除了太医和程恩,就连太子妃都难见他一面。
  我没来由地向窗外望了一眼,这才过了立秋,外面虽已蔓延上暮气,但决计算不得寒冷。
  待进了寝宫,我行过礼,抬首见谢时洵衣着便服,又披了一件素色薄裘,此时斜倚在那个宽大的乌木椅上,他微垂目光,望着他按在案上的手指,似在想着心事,又像是全然的出神。
  他像是刚喝完了药,药碗已被收走了,只留下些许微苦的辛香。
  他手边留了一方白帕,白帕上垫了两粒蜜饯,是宫中送药时一向的惯例,配以压苦用的,只是谢时洵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多半喝药喝成习惯了,也不需要这些。
  我又抬眼在他面上巡了一轮,琢磨着……看他精神,倒是……还好……
  我如此想着,心底不知名的地方松了一块。
  还来不及细想心思,待程恩退下,此间只有我与他两个人了,他不语,我也望着他的手指发怔。
  谢时洵的手几乎没有一丝可挑剔之处,合该是握有天下权柄的一只手,或者说,倘若掌握天下的如果不是这只手的主人,我全然想不到还有谁能够取而代之了。
  “你是现在说,还是之后说?”
  我的思绪便断在他这平淡的问句上了,伴随着他如有实质般的目光,我如梦初醒,甚至泛起浅浅的心悸,忙收回目光,垂眸望着膝前那一小块地毯,不停空咽着,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静默了许久,久到屋内的光线都暗了下去,谢时洵终于道:“卸了腰鞓,伏过去。”
  我用力撑住了地毯,咬着牙兀自颤抖半晌,才艰难地站起身,起了身才觉得双脚早已跪麻了,牵扯着昨日挨过的伤处,一步步走到他的床前。
  转过年我便十五了,少年人长得快,仿佛抽条似的,已经出落的有些翩翩公子模样了,不是我自夸,那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谁见了我不夸一句俊俏的少年郎,更何况连和云姑娘的婚事都即将提上日程了!
  偏偏在这样的年纪,要我似幼童时期一般褪了裤子打屁股,简直比杀了我还要难受。
  谢时洵素来积威甚重,我总归是不敢违抗的,可是手指甫一搭上腰鞓,眼眶就红了。
  好容易颤抖着解开腰鞓,伏上他的床,我伸长手臂,搂住他的锦被,将脸埋在属于他的气息中,不知是委屈还是恐惧,只是循着本能,更深的钻进这股微苦的围绕中。
  谢时洵教训我从来都是一板一眼,半分也不徇情,那冰冷的戒尺雨点般落在身后,我又疼又羞,能做的却只有将他的锦被搂得愈紧,好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紧到手臂都狠颤起来。
  疼得狠了,我开始后悔了,怎么想都觉得昨天和今天总有一天的打是白挨的,还不如昨日就对他和盘托出,横竖只要挨一次打,搞成现在的局面真真是弄巧成拙。
  谢时洵今日下手比昨日还重,全似动了真怒,他一言不发,屋内只有我控制不住的闷哼和戒尺抽上皮肉上的清脆响动。
  待到他收了手,我早已大汗淋漓,狼狈不堪。
  我约莫是赌着气,仍埋在被中不肯看他,只觉得他转步离开床边,不多时又走了回来。
  一只冰冷的手自云被中掐住我的下巴,将我扳出层层掩盖,我仍是僵着不肯睁眼,下一瞬,忽觉唇上轻压了一枚物什。
  我蓦然一惊,本能地睁开双眼,瞬间,眼中积蓄的热泪再也遮掩不住,唰的一下淌了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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