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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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边与苏喻说着闲话,一边脱了衣服往他屋后的温泉去了。
  不知是否因为阿芙蓉用得久了,近来总觉得服用后浑身发冷,但上次在温泉中用过阿芙蓉后,我便觉得此处再适合不过。
  至于苏喻,怎么说也是同生共死还上过床的关系,他愿意似现在这般危襟正坐在池子边看我泡温泉,我是大无所谓的。
  阿芙蓉发作时总让饱尝我锥心蚀骨之苦,不过此物若是服用下去,药效又总是令我神志飘忽,不自觉的开心起来。
  极乐和极苦,原来只有一线之隔。
  我倚着池壁,在水雾中餍足地阖上双眸,忽然想通了一事,道:“哎,你是不是怕我淹死自己啊……”
  苏喻沉默片刻,道:“嗯,阿芙蓉致幻,服后神志不清,你说之前独自在温泉内服用过,我甚是后怕。”
  我忍不住笑了笑,感叹苏喻真是天下第一可靠的人物。
  这样胡乱想着,我翻身趴在池壁上,枕着臂弯发怔,更觉怡然自得。
  苏喻不知何时走到我面前,俯身蹲了下来,拿起浸湿的巾帕,那带着暖意的柔顺布料缓缓擦拭在我肩颈上。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令我很是受用,甚至懒洋洋地摊开手臂,露出几道暗红的鞭痕,鞭痕已然不疼了,就是遇到今日这般的日子便觉得冷,那冷是沁入骨中的一种酸疼,唯有他用这般温暖的巾帕拭过时,才能好过许多。
  这样静谧的气氛中,我却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
  有人道:“回禀主人,隋公子和温大夫在后面沐浴。”
  苏喻的动作一顿。
  但是那声音忽远忽近,我疑心是自己幻听了,神志像是被打碎的瓷瓶,捡起这片,那片又丢了,我皱了皱眉,也就随它去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直到停在我面前。
  “太……”苏喻刚道了一个字,就停住了。
  我艰难地睁开双眼,半仰起头望去,却见那人伴着月辉星煜长身玉立在侧,眼睫微垂,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啊……”我摇了摇头,不知怎么又笑了。
  我又趴了回去,仍旧笑着道:“完了,怎么越发像他了……”
  见他不语,我也懒得管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他的下摆道:“不要停啊,再擦一下么!”
  苏喻果然是不会拒绝我大部分要求的,他立了片刻,当真俯下身抓起巾帕,按在我肩上。
  那巾帕缓缓拭过我的肩颈,又顺着后背滑了下去,这一次我更觉受用极了,忍不住呻吟出声,懒散地揶揄道:“苏喻苏喻,你这个人啊……就算不做官,不做大夫,哪怕做个搓澡师傅都能养活自己。”
  过了许久,灵台一片空茫茫中,神志终于渐渐回笼。
  我仍是有些犯懒着不愿起身,枕着手臂打了个哈欠,苏喻仍在我面前,腰间玉佩的流苏直垂到我眼前,我盯着看了半晌,忍不住抬手抓过那穗子捻着玩。
  玩着玩着,我忽觉这玉佩眼熟得很,虽说苏喻身上的配饰我也多是见过的,但此物我明明记得不是他的,分明是——
  是那个人的!
  我心头微震,缓缓仰起头向苏喻面上看去。
  正对上一双不属于他的冰冷黑眸。
  我顿时又惊又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道:难道阿芙蓉药效还未褪去?
  我猛地摇了摇头,掬起一捧水往脸上一泼,抹了把脸,再向他看去,仍是那人的模样。
  “殿下……”恰在此时,苏喻的声音传来,却不是眼前这人说的,我本能地循声望去,只见苏喻立在不远处,正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又转向我面前这人道:“太子殿下,温泉湿气重,久留在此对你身子不利。”
  我终于缓缓回眸望向面前这人,在他的目光下,我仿佛全身皆僵住了,徒劳地空咽了一下,道:“太……太子哥哥……”
  谢时洵轻咳了两声,站起身道:“穿好衣服,和苏喻来书房见我。”
  苏喻垂首道:“是。”
  我也惶惶然地应了,从池中上了来,抖着手勉强穿戴起来,可是越是慌乱,越是系不上,苏喻见状,也来帮我。
  谢时洵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移过目光,离去了。
  他一走,我便也顾不得衣服了,一把抓住苏喻的双肩,几乎带着愤恨道:“你!”
  刚说一个字,突然想起之前屡次冤枉了他之事,便强忍着缓和了口气道:“苏喻……你……”
  我本想问“是不是你”,但是不知怎么竟然没有问出口。
  苏喻任由我抓着,仍在为我系着颈间暗扣,道:“殿下,我既然应了你,便不会食言,此次是太子殿下自己起了疑心。”
  我拍了拍他,权当道歉了,只顾焦急道:“怎么办……”
  我刚从阿芙蓉药效中缓过来,脑子仍是有些迟钝,遇到此事,更加一团浆糊了!
  苏喻示意我抬手,仔细为我系好腰带,又抚平我衣襟上的一处褶皱,才开口道:“你在颤抖,这么害怕么……”
  我万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句,结结实实地怔了一下,道:“你在说什么?你这不是废话?”
  苏喻思索着慢慢道:“当年你兵败的时候不见惧色,尚还拿陛下与我取笑,被小沅灌入阿芙蓉时,也不见你有甚在意的,但唯有此时……”说着,他眼神黯淡了下去,自言自语道:“爱则生惧……”
  我急道:“都这时候了,你就不要感慨这些有的没的了!”
  苏喻仍是自道:“现在的你……才让我觉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
  我道:“苏喻?!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苏喻果然不语了,只是不知道在想什么,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明显心不在此,知道指望不上他,我转了几个圈仍是无计可施,只得拖着他前去书房了。
  一进门,只见谢时洵坐在案后,望向窗外,目光悠远。
  见我们来了,他终于收回目光,在我面上望了一望,又垂下眼帘在脚边定了一下。
  我顿时会意,只得挨挨蹭蹭地过去了,跪在他膝侧,偷偷回头望向苏喻,指望他说点有用的。
  苏喻神色自若,撩起下摆,也跪在不远处。
  谢时洵端起一个瓷白茶杯,茶杯白,他的手指却仿佛比那茶杯还要苍白三分。
  茶烟细细,氤氲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静默,室内只有无尽的寂静。
  过了许久,他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道:“苏喻,你不该纵着他胡闹。”
  苏喻低头道:“是,此事祸积忽微,皆由在下之过。”
  谢时洵道:“此事始末你道来吧,一分一毫皆不可落下。”
  苏喻应了,娓娓道来,他不愧是年少登科的人物,言简意赅措辞得当,从小沅与我结交说起,说到我被灌入阿芙蓉,我眼看着他就要说到祁山猎户小屋那一夜,顿时极不自在,连连咳嗽起来。
  苏喻果然微微顿了一下,谢时洵不轻不重地踢了我一脚,我便萎靡地捂住了脸,咳不出来了。
  有些事情做了是一回事,说了又是另一回事。
  比如我和苏喻那档子事,在场三个人都心知肚明,我本是无甚所谓的,但是倘若苏喻当着谢时洵的面叙述一遍,我便觉得仿佛被扒光了示人一般羞愧了。
  这其中关窍,我一时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身后的苏喻已经讲到了他被马车碾断了小腿,我背他上山那段了。
  眼看着我在他口中已经“扑上去与他夺药”了,我还是按捺不住,回过头瞪他。
  谢时洵仍是神色不动地听着,却探出一只手,拨着我的脸颊将我转了回来。
  我只得听着苏喻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肌肤之亲”“一人之过”云云,我只觉面上发起烫来,拽着谢时洵的广袖在脸上擦了擦汗。
  等苏喻说到“殿下恍惚之时对我许了来世之约”,我再也忍不住了,登时回头辩驳道:“慢着,我说来世当你爹也叫来世之约吗?”
  谢时洵长长叹了口气,又拧着我的脸颊将我转了回去,道:“你这个顽劣的小畜生,连神志不清时言语都要欺负了人去。”
  我抬起头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刚想张口,却被他的凌厉眼神逼退,只得不情不愿的闭嘴了。
  待苏喻终于讲罢,谢时洵沉思良久,却道:“苏喻,你为何不令他戒毒?”
  苏喻道:“此等剂量的阿芙蓉服用下去,不但致幻,而且成瘾者神志涣散,无法运起精神抵抗发作时的痛苦,倘若发作起来而得不到阿芙蓉,便会自残自杀,若是捆绑起来……医书《仁斋杂病清源论》上有记载,前朝有一户家属捆绑成瘾者十五日,十五日后此人虽然戒掉了阿芙蓉,但是已然疯癫……而后虽也有人用此法成功戒瘾,但杏林公论此法不过是四六之数……殿下尊贵,我不敢妄为。”
  谢时洵不甚满意地蹙起眉来,道:“既如此,到了此处你尚在为他隐瞒,这也是不敢妄为么?”
  苏喻半天没动静,才道:“作为大夫,亦是不敢妄为,太子殿下近来旧疾复发,恐因此事更添得劳神伤身。作为臣子,是在下一念之差,未及时回禀太子殿下实情,此事系在下一人之过,甘领责罚。”
  谢时洵垂下眼帘,扶着眉梢沉默了许久,终于道:“罢了,念你也是一片赤忱——你先去吧,明日来书房见我。”
  苏喻应了声是,便退了。
  苏喻走后,谢时洵又是久久不言,似在忖度着心事,我渐渐升上一层惧意,苏喻舍不得对我下狠手,可是谢时洵……
  以他的性子,只怕他再开口时就是一句“来人,把他绑了”!
  我渐渐倚住了他的膝盖,抬头望他,示弱道:“太子哥哥……”
  谢时洵眼神一厉,道:“跪好。”
  讨了个没趣,我只得正了正身子,心下却更觉慌张了起来。
  谢时洵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片刻,他抬手向我面上探来,我本能地一闭眼,待那微凉的触感抚上我的脸颊,原来这并不是一个耳光,而是一个足够温柔的抚摸。
  他轻抚着我的脸颊,道:“不是你的错……”他叹息着又道了一遍:“不是你的错。”
  这一刻,尽管我知道他说的是阿芙蓉一事,却仍是恍然觉得,满身罪孽的我被神明赦免了。
  我握着他的手,摩挲着腕上的齿痕,险些落下泪来。
  我道:“我还以为你要绑我去戒阿芙蓉……太子哥哥,你别让我戒了好不好,我撑不住的。”
  谢时洵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回手,只是抬眼望向堂外的灿阳。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唤道:“来人。”
  我心头一紧,乞求地望着他,他却仍然是不为所动的模样,我慌乱之中只得紧紧抱住他的小腿,预备一会儿无论谁来拖我,我就是丢尽颜面也不会去受那茬罪。
  待侍者进了门,我听得谢时洵道:“吩咐下去,打点行装,三日后启程前往江南。”
  我顿时欢呼一声,抱着他的小腿欣喜地傻笑起来,谢时洵俯视着我,眸中情愫甚是纷乱,只是无一丝笑意。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
  这一次我们没有再经历任何波折,行了足足一个半月,我们一行人便安然到了江南。
  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落脚的宅邸名曰月照园,位于西子湖畔,引流成池,水榭亭台,倒也有一番雅致意境。
  我的右手手腕彻底痊愈了,有一日我试着挽弓,我还未觉怎样,倒给在旁的苏喻吓出一身冷汗,好一通叮嘱才罢休。而苏喻的腿伤也好了,卸了固定的夹板,微瘸了两日,也就行走如常了。
  总算过上了一段太平日子,我闲来帮着谢时洵看些账册等诸事,或是翻看些海图和海外异闻传等杂书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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