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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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话音一落,转身跑开。春蕊看这边严文征和全德泽也收了势,似是打完了拳,她重新塞上耳塞,往米线馆走。
  米线馆的后厨有间小门,出来便是通向二楼住宅的楼梯。
  楼梯狭窄,两侧墙壁的白漆斑驳脱落。春蕊小心避开搬摄影器材的工作人员,拾级而上,二楼就是梁竹云的家。
  50平的房间,各种杂物乱堆,能看出梁冬封和冷翠芝两口子不爱整洁。
  春蕊没在客厅停留,直奔梁竹云的房间。
  上学时,课本里有句话——艺术的真实就是情景的真实,情景处于首要地位,情景统摄着每一件事物,证实演员身处何处,所以,展开想象,精力越集中于环绕的环境,演员越相信自己扮演的角色在某个维度真实存在【注】。
  春蕊记忆深刻,所以,她试图在梁竹云最最私密的空间里走近梁竹云的内心,猜一猜她曾经想什么。
  但梁竹云房间的陈设实在太简单了,一张1.5x2米的床,一个简易衣架,一张书桌,书桌靠窗,桌面零星散落着两三张泛黄的方格纸,纸张一角被一本坏掉的新华字典压住。
  梁竹云初二才辍学,按说她该有很多课本,不过,春蕊转念想到,这姑娘成绩糟糕,反映迟钝,大概率在班级里是被嘲笑和捉弄的对象,对学校不会有眷恋,对课本难以生出爱惜之情,直接废品处理卖钱反而更实用。
  春蕊拉开凳子,坐在书桌前,用她白皙修长一看就是精心保养过的手指缓慢抚过这些单薄的东西。
  她脑海里陡然又生出一个略显幼稚的想法,“梁竹云平时生活真有这么闷吗?真的什么都不做吗?连言情小说都不看吗?躺在床上就可以睡着吗?”
  春蕊难以体会,更难以置信,因为她的学生生涯虽然置身当时觉得漫长煎熬,但过得还算开心,有和朋友的打闹,有情窦初开开始学着暗恋男生,更有讨厌的事情——被父母逼迫着练琴。情绪起伏变化,一眨眼可以笑得灿烂,一扭头可以哭得伤心。
  少女阶段,她与她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
  然而,无法与人交流始终显得孤单,听不见使得生命更显枯燥。如果硬要用“孤单”形容梁竹云静无波澜的内心,春蕊觉得她工作以后的心境更为贴合。
  那么,另一个难题,孤单感要怎么去体现?冲镜头垮起一张脸吗?
  春蕊颇为苦恼。
  凳子凉,冰得屁股疼,春蕊坐不住,欠起身,跺着脚挪到窗户前。
  平开窗,带有一个小小的飘窗台。
  春蕊探头往外望,这边临街,没什么建筑物阻挡视线,街道风景能一览无余。
  春蕊左右瞄两眼,倏地发现,斜一个15度的夹角向下,恰好是照相馆,透过照相馆那扇巨大的玻璃窗能看见里面忙碌的工作人员。
  他们正在拍严文征的单人戏份——午夜梦回,李庭辉又梦到了他驾驶车辆街道行驶,一个小男孩突然从绿化带窜跑出来,他连忙踩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但一切都太迟了,车头擦过小孩的身体,将他甩开一米,小孩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迎面一辆垃圾车躲闪不及,瞬间将孩子卷进车底。
  大概心中有愧的人,总被梦魇缠身。
  春蕊曲腿,跪坐在飘窗台前,手臂伏于窗框上撑着上半身,她贴近,想更近一点看清些。
  她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找来找去,勉强在人群窥探到严文征的一个侧影,他手臂比划着,似乎在跟赖松林交流,很快,他朝一边走去,两步之后,消失在春蕊的视线之内。
  开拍了,春蕊看不到严文征的演绎,但她相信严文征能把李庭辉的恐惧、懊悔以及落魄诠释精彩。
  玻璃因为脸部温热很快漫上一层水雾,春蕊用手掌擦去水珠,水珠融成水线,视线随着手掌摆动,时而清楚时而模糊,霎那间,春蕊灵光一闪,想,有没有可能梁竹云睡不着的晚上,会坐在这里,观察李庭辉呢,出于好奇,亦或者仅仅打发无所事事的时间。
  第16章 咖啡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镝灯扎眼,强光像密密麻麻坠落的银针刺入脑海,耳边再次传来尖锐的急刹声,虚虚实实间,李庭辉瞳孔鼓涨,坐在车里,惊恐地望着卡车前轮涓涓流淌出一股浓稠的血迹。
  他攥着方向盘发起抖来,恐惧令他全身的筋骨都在搐动,他面色煞白,不知所措……
  倏地,灯光老师将镝灯按灭,房间“唰”地陷入昏黑,这是黎明来到前,抹不掉的一团阴沉。
  李庭辉凸出的眉骨和鼻梁隐没,他失焦的眼睛凝望着天花板渐渐找回一丝清明,他宽薄的肩背微微缩起,巨大的疲惫漫入胸腔,日复一日的痛苦几乎将他吞噬。
  他很轻很轻地吐气,带着几乎不可察觉地颤抖,眼帘一垂微抬,他彻底醒了。
  ——
  灯光的开合象征两个层次的情绪递进。梦中是阴差阳错的罪恶,那个案发现场,李庭辉的恐惧是直接的应激反应,要彻底放开来演;而梦醒是悔恨交加的良善,岁月蹉跎,无法饶恕的过错蚕食着他人性最脆弱的角落,他想活下去必须逃避回忆,他变得压抑,所以要收着表达。
  ——
  镜头缓慢推进,面部特写定格三秒。
  赖松林喊:“卡——过!”
  严文征却没有立即起身,他手握成拳抵在眉心,继续安静地躺着。
  赖松林瞧见,从监视器后绕到床边,手掌略微带些力道,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抚。
  赖松林之所以没出声,是因为他知道有表演经验的演员,自己会剥离情感,只不过区别在于时间长短而已。
  也就在他转身往回走的功夫,严文征擦去两鬓冒出的冷汗,坐起身,利索地穿鞋。
  等候一侧的曲澍十分有眼力价地上前扶他一把,然后将抱在怀里暖热的羽绒衣递过去。
  严文征套上。
  曲澍问:“咖啡豆磨好了,要喝吗?”
  严文征点点头,他揉开眼角的一片猩红,跟在曲澍身后去了自己的休息室。
  保温壶已备满热水,曲澍用过滤网滤走咖啡渣,冲饮一份双倍浓缩,独属于咖啡的苦香味瞬间弥漫整个房间。
  严文征接住抿一口,想想说:“给全老师送去一杯。”
  曲澍不可思议道:“全老师上了年纪,这玩意儿这么带劲,喝了晚上会不会睡不着。”
  “叮嘱他尝一尝,别……”严文征改变主意,“算了,我去亲自送吧。”
  “我去,我去。”曲澍忙劝阻:“你休息休息吧,医生叮嘱过让你别太劳累,骨骼静养才能长好。”
  “不累。”严文征完全不领会曲澍的好意,反而吩咐给他另一项任务:“余下的粉冲了,分给今儿凌晨跟组的大家伙儿。”
  说完,一手握住一个马克杯径直走出休息室。
  曲澍顿感无语,心中腹诽:祖宗!您就不能坐着消停一会儿!
  全德泽没在化妆间,严文征转去拍摄现场——梁冬封的家寻他,哪想他也不在“家”。
  严文征正纳闷人跑哪去了,逡巡的目光落在紧闭的一扇房间门停驻,这是他第一次来三号片场,受好奇心驱使,他用胳膊蹭开了房门。
  门溜开一道缝,他耷眼瞅见,春蕊正以非常扭曲的姿势蜷坐在飘窗台,她两手攀住窗框,下巴垫在手指关节处,眼帘垂落向下看,极像是犯迷瞪。
  很安静,置身在自己的思绪里。
  严文征不忍打扰,本打算悄悄离开,但顾及到昨天他一番严肃的指摘,极可能伤害小姑娘的自尊心,即便他只是对事不对人的在处理问题。
  他是一步一步从底层爬到光环的顶端,切身体会过与光环笼罩的名角儿相处时,内心升起的自卑和局促感。他没有给小辈儿找难堪的癖好,也不享受被同事高高捧着的“尊贵”感。
  演员向来是相互成就的。
  他担心春蕊心里鼓了疙瘩,以后面对他更加放不开,思量之下,他踱至春蕊身侧,手腕一转,将本该送给全德泽尝鲜的咖啡递到春蕊脸前。
  一道影子劈头盖下,春蕊惊觉,扬头看向来人,发现是严文征,诧异地喊:“严老师?!”
  她的音量比正常交流拔高一截,严文征感觉不对劲,余光扫到她耳朵塞着的东西,明白她的用意,微微一颔首。
  “给我的吗?”春蕊看着墨绿色的马克杯问,她闻到了咖啡的香味,反应过来,以为严文征请客喝饮品,但杯子明显不是饮品店外包装用的纸杯,而是私人的,她又不确定了。
  严文征再点头,说:“杯子是新的,没人用过。”
  这次春蕊有意识地克制住抽耳塞的行为,本能让她渴望听清楚,她便将集中注意力在严文征薄薄的嘴唇,用力分辨他在说什么,无奈,她没有解读唇语的本事。
  不过,她没纠结于此,因为没有意义,梁竹云的生活里无效交流常常发生。
  “谢谢!”春蕊双手接过杯子,捂在手心,略有些发烫的两壁暖着她冰凉的手指,手指发麻。
  她抽回神才感觉浑身发冷,坐在这里这么长时间,她没能将窗台暖热乎,反而两条腿被冻得没了知觉。
  她抿一口咖啡,想驱散五脏六腑的寒气,哪想,舌尖触碰到热水的刹那,面部肌肉不受控地抽搐了一下。
  “好苦啊——!”春蕊不禁满眼哀怨地望向严文征,“严老师,你整我呢吧!”
  严文征失笑,忙解释:“罗布斯塔豆的口感本身偏苦,不过含□□高,用来提神的。”
  “不知道你再说什么,但我猜是双倍浓缩。”春蕊依旧皱眉,跨脸。
  大致是那个意思,严文征不执著于细节,说:“喝不下去,捧着暖暖手吧。”
  春蕊慢半拍察觉自己的坐姿不太淑女,急忙从窗台爬下来,她腿麻,背贴墙转移重心。
  严文征看她用笨办法去贴近人物,主动又和她聊了两句。
  “你的助理呢?”
  春蕊眼神呆滞片刻,对于听不明白的,也不故作沉默,主动找其它话题带过:“我很想当你的面夸这个咖啡两句,毕竟吃人的嘴短,但我实在找不出好的形容词,它就是一股烧焦的木头茬子味儿。”
  严文征:“……”
  默默咽一口空气,严文征又问:“你自己一个人趴在这里看什么呢?”
  春蕊:“这个杯子挺好看的。”
  严文征:“……”
  哑然半响,严文征憋不住想笑,因为这样的对话着实滑稽。
  “哦,对了。”春蕊突然一歪头,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
  春蕊看懂了这两个字的发音,但她狡猾地卖了个关子,说:“不能告诉你。”
  严文征:“……”
  虽然春蕊的眉宇间没有明显的情绪起落,但严文征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眼神中蕴藏着一丝急不可待想要分享的兴奋,亦是一份纯粹的开心。严文征后知后觉,这位姑娘面对他并没有丝毫的不自在,俨然他的担心多余了,她不是一个为了撑面子,而无法接受批评的人。随即宽了心,严文征不想陪她继续玩“打哑谜”似的聊天游戏,手指弹动,比划说:“我先下去了。”
  春蕊:“我也要下去,我得去讨一包糖。”
  两人一前一后绕出米线馆。
  春蕊到后勤转悠一圈,发现受严文征苦咖啡荼毒的不在少数,她从一位不知姓名的小哥手里乞讨了一颗薄荷糖,吃下去,立马后悔了,因为一吸气,薄荷的冰凉混着寒冷的空气冰得她牙花子嚯嚯疼。
  春蕊:这罪受的,真冤!
  十分勉强地喝完咖啡,春蕊洗干净杯子,亲自还给曲澍,曲澍接过来,一脸困惑,好在并没说什么。
  春蕊折回米线馆,在监视器后找个座位,盯全德泽和宋芳琴的戏。
  ——
  邻居胖婶来家里说媒。
  冷翠芝端盘瓜子招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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