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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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书店外,岑柏言靠在一盏路灯下抽烟,烟灰落在他的衣角,被他用手指轻轻掸去。
  他面沉如水,眼中仿佛有一汪寒潭。
  他胸口有一团坚冰,包裹着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岑柏言让这团冰在宣兆面前无坚不摧,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保护自己。然而他已经这么努力了,但身体里始终有一部分的自己总是不受控地脱离理智,提醒着岑柏言他曾经是多么、多么的爱着宣兆,以致于他看到宣兆蹒跚的背影,心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那块坚冰上出现了一条裂缝,岑柏言重重闭了闭眼,在心里说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宣兆可以为了博取他的同情故意生病,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只要能达成目的,他对自己比对谁都要更狠。
  岑柏言垂下头,深深吸了一口烟。
  这一次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你又要报复谁?我都已经这样了,对你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昨天他没有出现,岑柏言以为宣兆不会再来了,然而第五天,他背着包走出校门,宣兆依旧笑意吟吟地等着他。
  这次他手里提着两个蛋糕盒。
  柏言,宣兆说,昨天你没有来,我就把昨天的蛋糕一起带来了。
  岑柏言神情淡漠,沉默地接过那两个盒子。
  宣兆等着他把这两只小狗一起扔进铁皮垃圾桶,然而这次岑柏言却没有。
  好,谢谢。岑柏言说。
  他没有丢!
  宣兆简直喜出望外,眼中迅速浮起一丝雀跃:昨天是蓝莓酱,今天的是朱古力,你不喜欢甜,所以我没有放太多
  我收下了,岑柏言看着宣兆,打断了他的话,明天开始,你可以不要来了吗?
  宣兆一怔,旋即有些慌乱地垂下眼睫: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找你,所以才回来你的学校。
  你找我干什么?
  岑柏言模样极其疲惫,他已经不想再和宣兆兜圈子了。
  如果你的计划里还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直接说,没必要这么折腾自个儿。
  宣兆眉心微紧:我没有这么想。
  我不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岑柏言平静地说,我早就说过,我们两清了。我能还你的都还了,我妈妈对不起你,你利用我我也认了。你还想做什么、玩什么,都是你的事儿,我不会拦你,但你能不能.能不能.
  说到这里,岑柏言稍稍仰起头,难以忍受般的闭了闭眼。
  宣兆面色苍白:能不能什么?
  岑柏言额角抽动,他第一次在宣兆面前流露出了一丝暴躁的情绪,压抑地说:能不能他妈的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你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想起我自己曾经多傻|逼、多幼稚么?
  宣兆垂着头,竖起的衣领遮住他消瘦的脸颊。
  生日礼物,我收下了,岑柏言最后深深看了宣兆一眼,我的二十岁生日愿望是
  宣兆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握着拐棍的五指紧紧收起,手背上青筋分明。
  彻底忘记你。岑柏言的声音无波无澜。
  宣兆掩在衣领下的唇角轻轻勾起。
  他这辈子被病痛折磨,注定是死不得好死了,这回真的是生也不得好生。
  发过的誓都会灵验的。
  第84章 对不起
  这是一间窗明几净的诊疗室,墙面主色调是介于浅灰和浅蓝之间的一种过渡色,落地窗边摆放着一盆绿植,舒缓的轻音乐流水一般潺潺。
  还需要加些热水吗?李姝问。
  宣兆缩在柔软宽大的布艺沙发里,手中捧着一个陶瓷咖啡杯,摇了摇头:谢谢。
  放在十年前、五年前,李姝绝对不会用缩这个字眼形容宣兆。
  她从事心理咨询已经二十几个年头了,见过的案例不计其数,宣兆在她的所有访客中一直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她第一次见到宣兆,这孩子才八岁,坐在轮椅上,虚弱的像一颗随时都能被风吹倒的小草。龚叔已经和她说过宣兆的情况,他目睹了外公身亡,亲历的母亲精神失常,自己落下了终身残疾,父亲对他不闻不问。按照李姝丰富的经验,这类遭遇巨大创伤的孩子,他的目光应该是呆滞的、茫然的、无措的,亦或是仇恨的、憎恶的。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轮椅上的那个孩子无比平静,他展现出了极其良好的教养,交谈时会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面带微笑,腰背挺直,喝完水会用手帕把杯檐的水渍擦干。
  他看起来没有丝毫问题,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李姝询问龚叔,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哭不闹的?
  龚叔回忆道,少爷参加完他外公的葬礼后就大病一场,患上了严重的肺炎和肠胃应激综合症,吃什么吐什么,不得不靠鼻饲进食,这一病就是一个月,等他能自己吃饭了,就开始变得极度平静。
  之后十年,李姝一直是宣兆的心理医师这么说其实也不准确,她其实没能为宣兆提供什么治疗。
  传统的分析疗法或是暗示疗法重在挖掘病人内心深处的痛苦,这对宣兆而言完全不起作用。宣兆根本不需要别人来挖掘,他把痛苦当成了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的事情,他也不需要苦痛愈合,他要这些伤疤日复一日地保持着鲜血淋漓的状态,他像是一株从泥泞中生长起来的食人花,痛苦就是他最好的养料;行为矫正的干预疗法对宣兆来说更加用不上,他的行为没有任何问题,他在学校里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他儒雅斯文,虽然性格冷淡了些,没有什么同龄朋友,但也不至于招人讨厌。
  更多时候,宣兆来拜访她只是为了让龚叔安心,他们很平常地聊聊天,偶尔会分享最近阅读的书籍和观看的电影。
  直到宣兆十八岁,他最后一次走进李姝的诊疗室,他已经成年了,是一个完全行为能力人,他要开始部署一些事情,未免给李姝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以后就不过来了。
  李姝当时还有些担忧,宣兆笑着让她放心,他不会做任何法律不准允的事情。
  再两年,李姝和丈夫来到美国定居,她和宣兆偶尔通过邮件联系,逢年过节的,宣兆也总会给她寄来一份厚礼。
  而后就是此刻,宣兆造访了她的这间诊疗室,给她讲了一个简短的故事。
  我好像又做错事了。宣兆说。
  他七八岁的时候镇定平和的像个处变不惊的成年人,二十四岁了反倒更像个孩子。
  宣兆垂着头,五指按着杯壁,指尖被压出青白色,发梢搭着眼睫,遮住眼里的沮丧和懊恼。
  李姝泡了一壶茶,在宣兆对面坐下:尝尝这个,国内带来的白茶,老外都很喜欢。
  宣兆方才动了动,李姝倾身,很自然地从他手中取过咖啡杯,解放了他紧扣杯壁的手指。
  如果我是那个男生,我应该也会觉得很糟糕吧。李姝说。
  宣兆呼吸一滞,偏头抿了抿嘴唇。
  这是宣兆第一次在她这个心理咨询师面前流露出下意识的小动作,李姝一边煮茶,一边用调侃的语气说:且不说你们此前是什么关系,就算是一个陌生人,每天在学校门口等着我,抱着个手作蛋糕硬要塞给我,我会认为我是遇上变|态了,一定第一时间报|警。
  宣兆怔了怔,少顷,他呼出一口气,旋即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苦笑道:你说得没错。
  更何况你们曾经还是一对恋人,而你又深深伤害了他,李姝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轻松一些,听起来是不是有些耳熟?社会新闻里常有这样的事情,分手后渣男锲而不舍求复合,行为甚至有些偏激,最后往往伤人伤己。
  .我只是,宣兆停住,脸色苍白的像是一页纸,而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有些羞于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不知道该怎么做。
  李姝侍弄茶具的动作一顿,认识宣兆十多年,这孩子第一次承认他也有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
  小兆,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李姝看着宣兆疲倦的双眼,也许你不是不知道要怎么做,你只是还没有和你自己好好聊一聊。
  宣兆喃喃重复:和我自己.聊一聊?
  对,用专业术语来说,你还没有摆脱自我攻击的状态,李姝将滚烫的热水倒进玻璃杯中,茶叶打着旋儿缓缓浮起,一个人都不能够与自己和解,又怎么能够和别人和解呢?
  鼻尖捕捉到一抹温醇茶香,宣兆垂眸:我不明白。
  如果你想要见到他,明明有更好的方法,你却依旧选择了在露天环境下苦等,你明知道你的身体经不起这样折腾,李姝一语中的,小兆,对不对?
  宣兆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当然明白李姝说的是什么,他可以坐在车里等岑柏言,可以在公交站旁的咖啡馆里等岑柏言,但他偏偏选择了最笨的那个方式。宣兆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的是用自己的健康换来岑柏言停下脚步。
  你总是在向内攻击自己,就连去爱一个人,也是用这样内耗的方法,李姝递给他一杯茶,太偏激了。
  他偏激、他卑鄙、他极端,他用惯了这种自损八百的手段。
  可是他真的不会,书里要他悦纳这个世界,却没有说如何去悦纳;妈妈让他勇敢一些去试一试,却没有教他怎样才是勇敢;这个世界上爱他的人寥寥无几,他一个人生活一个人长大,从没有人教给过他怎么爱人才是对的。
  宣兆拖着茶杯,耳边嗡嗡作响,他又陷入了那个怪圈。
  你想要什么?李姝问他,小兆,你问问你自己,你想要什么?
  宣兆眼睫微动,他瘦得厉害,微长的发梢落在眉心,显得更加憔悴。
  我想要什么?
  袅袅雾气从杯中升腾而起,宣兆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他想要岑柏言知道,那天的沉香厅,他说他对岑柏言从头到尾都是假的,这句话才是最大的谎言。
  宣兆一直不敢面对、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他也喜欢岑柏言,他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只是他已经说了太多谎,岑柏言不会再相信他了。
  李姝看着失神的宣兆,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宣兆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对宣兆一直都是同情且疼惜的。宣兆并不是天生的情感淡漠或缺失,他只是把自己身体里对亲情、温暖、爱这一类的渴求生生剜掉了,现在有这样一个人的出现,让宣兆终于愿意把这个地方填补完整,李姝感到非常欣慰。
  也许这个填补的过程慢长且痛苦,也许宣兆还需要碰很多次壁才能摸索出正确的方法,但他总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好好想想,李姝对宣兆说,让自己轻松一点。
  第六天,宣兆没有在校门口出现。
  第七天,岑柏言出学校的时候依旧下意识地往那个花坛看一眼,空空荡荡的,没有滑稽的奶油小狗,也没有拄拐的人。
  他肯定是离开了,毕竟他是那么要强的人,这么几天已经是极限了。
  岑柏言把心底浮起的那一丝丝隐秘的失落按了回去,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徐明洋和岑柏言一起回去,在校门口张望了小半天,失落地说:传说中的东方帅哥呢?
  岑柏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就在你身边么?
  .jesus crazy!徐明洋一个激灵,再次申明,我和你撞号了,我们是没有可能的,impossible!
  岑柏言嗤道:毛病!
  下了公交,在宿舍楼边的便利店买了些食材,岑柏言拎着塑料袋走在后面,低头整理零钱。才进宿舍楼,就听见徐明洋夸张地惊呼:god!是天使吗!
  你他妈又发什么疯岑柏言抬头一看,瞬间僵住了。
  手里的一个硬币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停在了黑色拐棍边。
  宣兆穿着驼色大衣,身形修长,头发刚修剪过,显得精神了不少。
  柏言。宣兆对他笑了笑。
  徐明洋目瞪口呆:帅哥是中国人?还认识岑柏言?
  宣兆对徐明洋礼貌地点头:你好。
  岑柏言难以克制体内的抗拒,冷冷地说:你怎么在这里?你调查我?
  不是的,我只是问了交换生的住宿区在哪里,宣兆解释,少顷,他想到了什么,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我一直在访客室,很暖和,不冷。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岑柏言避开宣兆的眼神。
  宣兆左手紧攥着拐棍,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说:柏言,对不起。
  第85章 诚实
  对不起。
  只是轻飘飘的三个字,说出口却重逾千斤。
  宿舍楼大厅中,灯光明亮,宣兆清瘦的身影被光线笼罩,每一寸线条都被照映的无比清晰,就连毛衣下摆上一小节调皮冒出的线头都清清楚楚。
  但是却照不亮他漆黑的双眼。
  说完这三个字,宣兆紧抿嘴唇,安静地注视着岑柏言。
  就连自诩饱览中外诗文的徐明洋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句形容宣兆此刻的眼神,他目光沉沉,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那里面藏着种种复杂的情绪,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悲哀。
  而岑柏言始终一言不发,神情中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
  他的沉默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了宣兆的咽喉,骨骼碎裂的咯咯声从身体里传来,疼的他几乎连腰都撑不直了。
  徐明洋的目光在相对而立的两人间逡巡,他隐约能感觉到,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即便他们都在沉默着,外人也没有办法在他们之间插进一句话。
  那什么.徐明洋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些紧张,他舔了舔嘴唇,问宣兆,帅哥,你和小岑是什么关系啊?
  宣兆没有回答,自始至终注视着岑柏言,仿佛这是一件多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你腿脚不方便,站久了多累啊,徐明洋有意缓解此刻的场面,热情地说,不然上楼去我们寝室坐坐,有什么事儿关上门聊,开着空调喝着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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