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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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文婉说道:“幼时随父兄过淮安,路边常见饿殍,景致再好,心里也是凄凄凉凉的,依我看来,这沿途的景致,倒要比往年好看得多……”
  “合辄就我一人是笼中鸟……”小蛮嘟起嘴来,闷闷不乐的说道。
  “小夫人开玩笑呢,我们几人里,哪个有你命好,”宋佳笑问道,“合辄是我们愿意颠沛流离不成,我还不是给那个挨千万的绑在淮东逃不走?”
  宋佳这么说,倒是惹得众女开颜而笑,这火头都转向林缚去了。
  孙文婉还是以女官的身份随行北上,但有些事情说不明白。
  便是宋佳身边三个女孩子,当初是儋罗李氏以及近乡氏送给林缚玩乐的,自然就是姬妾的身份。这三个女孩子,即使林缚不收入房里,也只能赐给中下级军官为妻;高级官员将领会接纳为妾,但不会娶这种来历暧昧不明的女子为妻的。
  孙文婉与林缚早年就有婚事纠葛,这些年朝夕相处的日子也多,即使她的心思不在林缚身上,淮东哪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会将孙文婉迎进门去?
  有顾君薰做主让孙文婉随行北上,这事就含糊其辞的定了下来。不管林缚有没有心,这个责任倒是一定要他承当下来的,总之男人没有哪个嫌自己身边女人多的。
  “对了,”孙文婉问宋佳,“大人素来依仗你替他谋划,这次去淮阳,怎么不把你带在身边,偏要留下来跟我们走?”
  “他大概觉得我去淮阳碍手碍脚吧,”宋佳暧昧不明的编排林缚道,“也不想想他瘦小的身子板,这战场无论挑哪里,都不是人家的对手啊!”
  苏湄抿嘴而笑,孙文婉俏脸微红,晓得宋佳是说红袄女刘妙贞,她如今还是处子之身,说话倒不比宋佳那么放肆,才敛声不跟着胡说八道。
  小蛮颇为感兴趣的问道:“红袄女当真像传闻中那么厉害?我可亲眼看过周将军将那牛腰身大的石磨盘轻轻的抛起,也给红袄女打落下马?”
  “周将军倒是未曾,我只听说是他给打落下马,仓惶间逃过一命。事后秦爷他们大发雷霆,随他出战的周将军、宁将军受牵挂都挨了训斥,后来定下规矩,不再许他领兵接敌,”宋佳说道,“这千军万马独取主将的传奇,自古以来就不多见,但红袄女看上去还就是瘦瘦弱弱的一个美艳女子,人真是不能貌相……”
  孙文婉深以为是的点点头,当初刘妙贞到崇州与林缚密会,在崇州的起居由孙文婉负责,苏湄、小蛮都未曾得见。
  诸女在船舱里胡乱闲扯着打发途中时光,苏湄倒是颇为用心的跟宋佳请教政事。
  苏湄心里也很清楚,淮东与江宁要维持一个表面上看来祥和团结的局面,苏门案近几年内便没有昭雪的机会,她想留在林缚的身边,有个女官的身份,就不至于见不得人。至于日后,她也不在意什么名份不名份的。
  清江浦水浅,扬帆而行也快不到哪里,讨论政事也能打发时间,宋佳倒是尽心将淮东与江宁的情形差异,都说给苏湄听。
  以老版图算,江东郡十府七十八县,实打实的算,不会低于两百万户丁口,平均下来每县约两万五千户左右。江淮之地近两百年来有“富甲天下、鱼米之乡”之称,倒不是说说而已。只是同处江淮平原,也分三六九等。
  江南开发较为充分,平江、丹阳、江宁,没有一个县的丁口在三万户以下,江北以维扬最富,维扬五县就有十四万户丁口,比平江、丹阳、江宁稍差一线。沿洪泽浦及近海的濠泗、淮安等地,则要穷困得多,早年盐渎等县,丁口才刚刚过万户。
  诸县丁户之间的差异,就相当直观的反应出贫富差距来。
  淮东两府是在大量容纳南迁流户之后,到去年才勉强达到每县三万户的水平。
  不过地方富庶不意味着实力就强。
  平江、丹阳、江宁等府县的开发,近两百年来几乎都以地方宗族势力为主导,围湖造圩、修渠兴堤,所新增的田亩,自然也掌握在地方宗族跟大田主、大地主手里。
  元氏立国两百多年来,仅平江府人口增涨就有两倍多,环太湖沿岸大量的湖沼以及近海大片的滩地给围垦成粮田,然而田赋还以立国之初的基数收缴,不可谓是元氏在财政上的失策跟无能。
  然而近两百年来,朝中每有议论重新丈量田亩、校核田赋,便有人跳出来说此事有违祖制,包括工矿税、市税厘金的收缴,也给套上“与民争利”的帽子,每每不得行。
  淮东两府近四五年间才大举开发,以军司为主导。
  先是运盐河的清淤,继而是修捍海大堤,接着清江浦两岸的堤岸筑起来,如今开始在淮安府境内、洪泽浦东侧沿岸修堤造圩,都是以军司为主投入,以辎兵为主力、辅以招募民户进行的。
  这也使得大片新增田地,始终处于军司的掌握之中。
  今年秋粮已经开始征缴,为了不突破当初跟江宁议立的八十万石粮这条线,林缚决定将海陵、淮安两府田赋上缴部分减至四成,也就意味着诸县可以截留一百二十万石粮的田赋用于明年的地方开支。
  说是地方开支,实际也在军司的统筹之下。
  一是工辎营辎兵参与的地方水利、道路修造工事,更多的由地方承担开支,这一部分开销最大,今年估计就超过六十万石粮,实际替军司分担了储备兵员的财政压力。此外,军司所辖的各类学堂,从地方招收优异子弟,其食宿定额也由地方承担开支。
  除了田赋征收之外,从县到巡检司到村社,人员的组织跟动员能力,淮东也远非平江这些看上去貌似富庶的地方能比。
  淮东除战卒外,还有十二万辎兵养着,就算这十二万辎兵配以兵甲,拉出去绝对要比御营军的那些老爷兵能打。
  “不要看江宁掌握的区域,要比淮东大好几倍,但就各方面对比,淮东差江宁已经不多了,”宋佳说道,“只是江宁的那些人还蒙在云里雾里。照着他的话,这时候更要沉住气,不能出太多的风头。也许过了明年,能勉强将北线部署的五万辎兵都编入现役,但最后讨论来,还是决定往后再压一压,等根基再稳固一些,再考虑反攻的事情。”
  “哦……”苏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时候舱外传来欢呼声,探头看去,原来已经能看到淮安城楼了。她们已经出了清江浦,进入白塘河了。除了北面的淮河外,白塘河也是衔接淮安与山阳的重要水道,这时候河道里舟楫纵横,晚霞铺照在河面上,金波粼粼,十分的壮美。
  林缚已奏得江宁许可,将淮安府衙迁往山阳县,以便更好的在山阳组织人员、筹措物资以备北线战事。
  就像海陵没落、崇州崛起一样,淮安县从此就注定要没落下去,山阳县将崛起成淮左的名城。
  第31章 淮阳初雪
  渡淮即赶上今冬的初雪。
  由于大股胡骑就在离淮阳不到两百里外活动,陈韩三又颇为不稳,林缚渡淮,行踪就要严格保密,淮阳这边,刘妙贞、马兰头、孙壮、李良等有限数人,也是提前两天才给告之林缚的行程,但不再出城迎接,以免引起敌军潜入密探的警觉。
  在茫茫雪花里,数百扈骑簇拥着林缚、曹子昂、高宗庭、叶君安等人驰入淮阳城,一直到驿馆前才下马来。
  看着站在驿馆前来迎接的刘妙贞、马兰头、孙壮等人,林缚将遮风帽兜放下来,抖落积雪,说道:“又是寒冬,我沿路过来,看到汴水近岸处已结薄冰,淮阳北面的情况如何?”
  “这天前天才陡然转寒,”马兰头说道,“派出去的斥候还没有回转,百里的冰封情况不严重,照这天气,还要过半个月才会冰实……”
  河流一旦冻实,淮河北面的低矮丘山及平原将成为骑兵作战的天堂。燕胡将卒跨下的战马又是出名的耐寒,要没有万不得已的理由,林缚实在不想拿步卒出城去跟燕胡骑兵野战,培养点精锐不容易啊。
  林缚看向孙壮,指着他拿绷带吊在脖子上的胳膊,说道:“你也悠着些,淮东拼着家底,好不容易凑出三四千骑兵,可不想临到大用时,连个骑将都凑不齐……”
  东平距淮阳也就四百里,东平周围百里内的城池,除曹州、济宁两城,其余悉数失陷。有城池为依托,燕胡大股骑兵的活动范围,自然也延伸到徐州西北一带,距淮阳也就不到两百里。
  在过去月余时间,淮阳镇主力守戍城垒不动,但淮阳镇范围内两支骑兵,分别以李良、孙壮为将,在淮阳镇以北区域,与燕胡前哨试探骑兵连续发生遭遇战,孙壮在半个月的遭遇战中,肩部给敌将拿战戟刺中,虽有护甲,但伤势不轻,到今日还没有再骑回马背。
  林缚出口责怨,孙壮咧嘴而笑,说道:“大意了,遭遇的是新附军辖下的一支骑队,看着人数相当,以为能吃下来,没想到对头硬得很,没吃进肚子里,还给绷掉一颗牙。”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这是敌将针对你们下的套,目前还不晓得是不是袁立山所谋——淮阳发过来的军情,军司研究过,应该是你们这段时间在北面的活动较为频繁,引起注意,敌将想诱你们深入再合围吃掉。还好在你一开始胃口就很大,遭遇即打起吞掉对手的心思,若是往深处纠缠,很可能会有其他敌骑过来包抄——还有,新附军的战力,你也不要轻视了。燕蓟形势的崩溃,令人很痛心,更叫人痛心的是,此前朝廷部署在燕山一线的精锐边军,此时正是南侵的新附军主力,新附军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击。七甲集一战的详细战报也发给你们,不能视之为殊例。从九月中下旬,以袁立山为首,新附军近十万兵马,从阳信经临淄,越过泰沂两山之交,穿插到泰安西的锐利与迅捷,便可见一斑。这个冬天的形势,不容乐观啊。”
  不用直接作战,从运动势态里也能大体判断一支军队的强弱。
  以往越朝的军队分内镇与边镇,内镇驻守腹地,少战事,兵备驰废。边军的问题虽说也很严重,但主要出现在将领一层,下级军官及普通将卒想糜烂,也没有地方糜烂去,又时常临敌,故而边军底层的战力没那么不堪。
  最初随刘安儿起事的那一批人,包括孙壮他自己,很多都是来自边军的底层军官。淮东也有一批人,像秦承祖、周普、曹子昂他们,都是出身边军。
  燕蓟形势崩溃后,边军大规模的投降,改编成新附军而为燕胡前驱,恰恰解决了边军原先存在的一些问题。
  虽说五年前阳信一役,林缚曾将叛军打得满地找牙,但那时东虏更多是将新附军当炮灰使,真正有借鉴意义、需要引以为鉴的,是登州七甲集一战。
  登州七甲集一战,赵虎率部虽然成功将叛将高义所部击退,但也付出颇为惨重的伤亡。
  七甲集一战所体现出来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在民众普遍依附于田地,国家兴亡还只跟士大夫有关的时代,叛将降兵掉过头来打自家人,几乎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燕胡精锐骑兵固然需要重视,但新附军也不能轻视,而轻视新附军恰恰又是淮东军及江宁其他所辖兵马的普遍现象。
  眼下孙壮吃了些苦头,这要算一桩好事,总好过以后因轻视而栽大跟头。
  刘妙贞还照旧戴着线条粗犷的青铜面具,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就有些低沉,她说道:“我们也意识到存在一些问题,虽说进入曹徐地区的兵马以新附军为主,但淮阳骑兵的侦察范围已经严格限制在一百二十里之内……”
  “再往后收一些,芒砀山以北的区域,就不要管了……”林缚说道。
  芒砀山在淮阳西北约七十里处,差不多与徐州城处在相对平直的东西线上,这样就将骑兵活动范围控制在离城半日行程之内,即使遭遇不测,撤回来或救援,都不至于鞭长莫及,但也差不多将徐州西北方向的区域悉数让出去。
  “好的……”刘妙贞点头应道,林缚虽擅用奇谋,但做种种军事部署又是相当的持重,这倒深得兵家“以正合、以奇胜”的要义。
  再者淮东凑出这么多骑兵很不容易,经不起前哨战如此激烈的消耗。随着天气日益寒冷,骑兵在北面的活动会越发的频繁,凭着淮阳城里三四千骑兵,也很对敌骑进行有效的压制跟限制……
  在林缚的设想里,淮东决胜战场主力只能是步卒,骑兵在编制上主要是起掩护步阵侧翼的作用,跟燕胡纯粹以骑兵对耗,林缚将内裤都赔上也输不起。
  在平原地区,步骑对抗,由于骑兵机动灵活,在战场上掌握主动权,步阵的侧翼常常是骑兵进行突破的薄弱点,配备少量精锐骑兵掩护步阵侧翼,是古人总结起来的经典战法,这是谁都不能免俗或可以随便创新的。
  眼下济州是淮东掌握的较为稳定的养马地,加上淮东将大横岛单列出来养马以及从扶桑本州等地选购良马,每年也只能保证四到五千匹战马的供应量——由于战场素来有射人先射马的作战原则,骑兵一旦拉上战场,战马的消耗将远远超过将卒;再扣除掉各部军将及斥侯探马所需,淮东将努力骑兵规模维持在六千人左右,甚至需要从驼马、耕作马里挑选一些良种补充进来。
  在驿馆门口说过了一阵话,林缚一边介绍叶君安给淮阳诸将认识,一边往驿馆里走——叶君安作为淮东最重要的谋臣之一,不能不熟悉淮东辖下的主要战力,这也是他辛苦跟着林缚冒雪北上到淮阳的主要原因。
  徐泗地区,淮阳与徐州是相当特殊的存在,都是源出淮泗流民军,都是受招安而编成。叫叶君安感慨的,淮阳镇竟是如此悄无声息的就给淮东所用了。
  进室内就温暖如春了,刘妙贞、马兰头等人都奉林缚居中坐主位,还坚持让曹子昂坐上位,之后才是刘妙贞、马兰头、高宗庭、叶君安等人依次分两边坐下。
  淮阳镇名义就是受淮东军司的节制,林缚居中坐主位没有什么可说的,但坚持让曹子昂坐上位,实际上是不动声色的定下主从之名份,不然的话,曹子昂与刘妙贞应对席而坐才合规矩。
  喝着热茶,在风雪里冰寒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林缚跟马兰头等人说道:“我既然过来了,就打算派人去徐州,请陈韩三、张玉伯到淮阳来……”
  “陈韩三多半不敢挪窝。”马兰头说道。
  “我也没有指望他真会过来,”林缚说道,“但他不过来,至少能在他头上栽一个违抗军令的罪名,以后真要采取主动,也有由头。”
  江宁正式将汴水以西的区域都划为淮东的战防区,包括徐州在内,包括山东在汴水以东的残军,都要接受淮东的节制,林缚在淮阳召陈韩三而不至,给他头上栽一个违背军令的罪名,也不算冤枉他。
  对陈韩三下手,马兰头等人最是来劲,恨不得今夜就将陈韩三骗来淮阳杀之了事——当然,这是妄想,陈韩三以诈计袭杀刘安儿,就意味着他不会轻易上这种当。但听林缚的口气,不管能不能抓住实证,只要形势有利,就会陈韩三下手——这个态度,马兰头、孙壮等人喜欢。
  陈韩三的问题很棘手,陈韩三本身在徐州有两万精锐忠于他,而燕胡大军前锋主力离徐州已不到两百里,几乎没有不痛不痒就将陈韩三所部除掉的可能,派使去徐州,林缚更主要的用意是将张玉伯召来淮阳相见。
  除了派使去徐州召陈韩三、张玉伯外,林缚还要派人去涡阳跟董原联系。
  淮东负责东线,董原则负责西线,连长淮军也划归他节制,离江宁同意长淮军撤入淮西受编就差半步之遥。
  林缚与董原的地位是对等的,都是兵部右侍郎兼领兵帅臣,不存在谁召见谁的问题。只不过林缚爵封郡侯,权势在董原之上,有事相商,也是董原遣使来见林缚,但林缚也要先派人通知董原他人已经到了淮阳。
  第32章 定计
  风雪满城,这才是今年入冬来的初雪,雪飘落下来,人畜践踏,使得徐州城里泥泞不堪。
  徐州立城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地处淮泗之要隘,地处南北交通要冲,又是王藩之所,本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富庶雄阔之城。
  南北漕运一断,徐州的商贸就冷落许多,但真正使徐州城受到重挫的还是淮泗战事。
  虽说淮泗战事期间,徐州城始终未给流民军攻破过,也没有受过大掠,但在岳冷秋守徐州的半年多时间里,城里的屋舍给拆毁无数,砖石运到城头抵抗流民军攻城,而后流民军放水灌城,徐州逾半城地淹在大水里有半年之久,使得城里疫病横生、屋舍坍塌无数。
  战后,朝廷对守徐州的陈韩三戒备有加,钱粮供应都极为苛刻,而陈韩三为供应两万大军,对地方又极尽搜括之能事,徐州城从此就越发的破落,根本就没有过恢复元气的机会。
  便是诺大的楚王府也破落不堪,朱红的宅门在风灯的照耀下黯淡无光,倒有几块朱漆剥落,似乎见证着元氏的衰落。
  张玉伯将披蓬脱下来,顾不上抖落积雪,连着马儿一起交给身边的扈从,抬头看了一眼王府牌楼上的额牌,也不去理会左右那几个探头探脑监视王府的暗哨,拾阶走到巍峨壮哉的宅檐下,扣起那沉重的大铜环。
  小门打开,门官见知府张玉伯来访,也不多说什么,让张玉伯及他的扈随从边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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