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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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之前,人们铸造青铜器的工艺叫做“模铸法。”先以泥制模,雕塑各种图案、铭文,阴干后在经烧制,使其成为固定的模具。然后注入合金,凝固,脱范。清理,打磨,制作完成。在这过程中,模具只能被使用一次。
  所以说,春秋之前的朝代,中国绝无可能出现两个相同的青铜器。故称为“一模一样。”这株青铜树,想要成形,光是母模模具高度就要高达五米。更遑论美丽的纹饰,需要经过多少道人工雕刻。青铜之王,当之无愧。
  宋琏还在洋洋得意:“怎么样,东西不假吧?”
  “不假……哪里弄来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我家老佣人说,建国之前就在我家了。类似的青铜树,只有上海市银行博物馆有一株,比它矮了一米,年代还是东汉的。”
  “我可不可以近一点看看?”
  “可以,没问题。”宋琏在玻璃柜下的微型电脑里又输入一串指令。保护青铜神树的防弹玻璃柜缓缓降下,白汐走了上去。
  记得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程璋将一小节青铜树枝带回了办公室。用国外新进口的显微镜进行观察。那时候,中国考古人员的设备都非常简陋。能够得到这样一台显微镜。程璋笑的和孩子一样开心,彻夜写了一万字的研究资料。
  之后一个月。她就看着程璋,珍宝似的对待那一小截树枝。还以为这是什么青铜器残件,没想到,它的本体居然有这么大——那一叠宝贵的文物资料,火化在焚尸炉当中。直到今天,她才真正知道,程璋到底着迷的是什么。
  青铜之圣器,无边信仰之宇宙。
  树的底座有编号,475——002。深吸一口气,她抑制住激动的心情。之前以为那一把明代天子剑是宋家从博物馆中盗窃的文物,现在想来,这一尊青铜神树才是他们家拿走的东西。博物馆都是将馆藏的镇馆之宝列为001号馆藏,002就是仅次于镇馆之宝的第二号宝物。错不了,这一株青铜神树,是前河南博物馆失落的东西。
  白汐抚摸上树身,稍微注入一点灵气。唤醒了这一株沉睡的青铜神树——喂,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七十年前,你目睹过什么?三千年前,你又看到了什么。
  每一件古董的背后,又有一个被藏起来的世界。
  历史很长,生命太短。我们看到的太少。
  神树沉默无言,似乎在它眼里,就算是七十年前那一宗血案。也就是片刻的风烟罢了。目睹过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又怎么会在意短短一瞬的民国44年。她等了许久,直到神树被唤醒的灵力再次沉睡,才走出了收藏室。
  “怎么,一脸不高兴?”
  “没什么,感觉在这样的神器面前,有点无能为力。”
  “嗨,它就是个死物。就算三千年前是什么神物又怎么样?到了现在还不是一堆废铁。”
  她笑了笑:“我倒是觉得,你的性格适合贩卖古董。并不适合做古董研究。”
  “那当然,迷古必穷。在我看来,古董好玩是好玩,但比不上金钱美女,lol,cs这些好玩。”
  她竟然无言以对。宋琏倒是一向令人无言以对……
  回到公寓,已经是傍晚。她将今天的见闻跟谢文湛说了,对方沉思良久,才道:“这么说来,明代天子剑的持有者,另有其人?”
  “我不知道,或许宋家持有两件镇馆之宝也说不定。但青铜神树既然在他们手中,就能证明宋磊当年背叛了程璋,与外人勾结牟取了博物馆的文物。”她长舒一口气,虚空了思维:“不管怎样,我现在知道是谁害了他。”
  谢文湛温柔地看着她,今天的白汐没有垂下长发。而是扎了个马尾辫。长长的刘海,斜在一边。别着一枚水晶发卡。不施粉黛,双颊氤氲着淡淡的粉。说这话时,整个身子都随着语气一起贪懒。少了几分疏离淡雅,多了几丝烟火之气。
  陶瓷般的文雅内秀,内心却坚如磐石。
  就是这份难得气质,让他着迷——知古玩古,口味如何能不古。
  他安慰她:“真相可以迟到,却不会缺席。白汐,总有一天你会得偿所愿。”
  她微笑了笑,却拿起一份报纸来
  宋家先祖宋磊和前博物馆的失盗案之牵连,让程璋案露出真相一角。老伯那边,谢文湛替他调查。所有的事情都在好转,或许离程璋昭雪之日不远了。吃了一颗定心丸,白汐也就能安心准备接下来的德胜门大酒店之战,让顾老先生服输。
  她师从程璋七年。擅长高古瓷和高古玉鉴定。但这并不代表,就可以万无一失。毕竟从民国到现在,后人在程璋等鉴定大师打下的基础上,不仅破解了大量古代的奇技淫巧。而且高仿技术一代比一代真切。很多民国时裁定古董真伪的特征,现在已经成熟应用到了高仿产品上,所以,鉴定真伪的手段也在更新换代。
  从碳十四测量衰变年代,到做技术检验测量化学成分。现代技术可以帮助人们鉴定大量古董的真伪。但这一次,她只有靠这双手。
  临战前三天,她跟昌荣阁请了一周的假期,和谢文湛一起去了一趟郑州。
  郑州当一个“正”字,在地理位置上,不仅是河南的中心。也是中国的正中心。四海文物,从河南流进流出,必须经过此地。而郑州最大的古董交易市场和拍卖行,全部是谢家名下的产业。除此之外,谢家还在此地办了一家民间博物馆。
  来的时候,谢文湛和她都很低调。要不然,光是迎接少股东的排场,就得排整条街了。谢文湛是金牌贵公子,至今单身。假如公众场合两人一起出面,显然会上某些杂志的头条。她不想刺激董明堂,所以选择尽量瞒着哥哥。
  直到博物馆前,谢文湛才打了个电话给博物馆的负责人。不一会儿,两个胖胖的中年人跑了出来:“少,少东家?您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呢?来来来,快进来……小李,去香榭丽舍大酒店订酒宴!要最贵的菜!”
  “万馆长客气了,酒宴不必办。来此处提一些东西。明日就要走了。”谢文湛总算拿起了少东家的架子,连说话的语气,都有几分高扬。那王馆长用力搓着手:“好好好!少东家一句话,博物馆的馆藏,随便进出。只要……跟董事长他打个借条。”
  白汐笑了:“喂,你跟你爸说了吗?”
  “没关系,我让思思去说。”
  “……”
  那她就恬不知耻地挑选宝物了。老实说,虽然谢文湛大方地表示任君挑选。但她并不打算用贵重的古董来参赛,而是选择冷门的古董实用器。万一赌输了,进了火化池,她也赔得起东西。总不能让谢文湛,因为自己亏掉百来万。
  二十样宝贝,她还不知道顾老先生会从开封四大家中挑选哪个晚辈出战。也不知道对方是钻营哪一行的。只好每一类都挑选一点。选的都是门路邪的古董。挑选完毕,谢文湛打了个电话给奢侈品运输公司,过来搬运东西。
  出了博物馆大门,她回头望了望,深吸一口气:“万一对方没猜出来,火化了。你可别急着跟我要钱。”说完,解下了脖子里的中统通宝:“这个先抵押给你。”
  “忽必烈的古泉?我要这个做什么?”
  “输了,就给你了。”她笑了笑:“借用你们现代人的说法,有压力才有动力。”
  谢文湛这才收下了:“那行,这古泉先在我这里保管。白汐,别给自己太多压力。如果顾老先生不答应的话,我可以帮你……”
  “不,这件事必须我来做。”她咬了咬牙:“否则我觉得自己对不起董家。”
  董教授之死,她算是想明白了。所谓没有开头,就没有结局。再怎么否认,她,程璋,还有顾老先生,都要负担起责任。既然如此,不如一次性解决问题。让顾老先生道歉,同时公开程璋二次烧窑的秘密,彻底为董家洗刷冤屈。
  这也是,她唯一能为董教授所做的事情了。为了良心能安。
  回到开封的隔日,她就去了德胜门大酒店。本来想一个人迎战就好,但谢文湛非要跟着去。美其名曰,为董家讨回公道。虽然嘴上说的这么好,其实她明白,这男人只是不放心自己。既然他的感情这么泛滥,不妨让他挥霍挥霍。
  所以就一起去了。
  在迎宾小姐的接引下,上到了四楼的总统包厢。一进门,她还没找到顾老先生在哪里,张阳和七八个男人就迎了过来,然后全部瞪大了眼睛。当然,他们的目光不是放在自己身上的。张阳几乎是瞪目结舌:“你是谢文湛,谢先生?”
  “不错,张先生的记性很好。五年前的郑州艺术品博览会上见过一面,没想到今日又见面了。”谢文湛笑了笑,这笑让她觉得挺猫腻。其余的陪同人员,一听到谢文湛这个名字。都不自觉心怀激动地打量起来——谢氏集团的大公子,至尊行的少东家。难道,今日迎战开封四门的,就是这个后生翘楚谢文湛?
  被抢了风头的白汐很不爽,不爽归不爽。她很乐意别人以为是谢文湛出战,这样才有戏剧效果。而且,她终于看到了顾老先生——坐在对面的包厢当中。和一个国字脸的老先生谈着话。二人的身边,站着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
  “谢文湛”三字响起时,那年轻人望了过来。眼中满是挑衅。明白了,这才是今天的参战对象。张阳虽然是玉器张氏的后代掌门人,但这个踌躇满志的小子,估计比张阳的鉴定眼力更好。不出所料的话,该是朱家人。
  毕竟,顾家,宋家,张家的代表她全部见过。只剩下杂项朱家。
  等主客全部到齐。顾亦泽才和那老人从包厢走了出来。周围七八个保镖围着,那老人器宇轩昂。步伐从容,给人一种老当益壮的感觉。旁边那少年,眼光从未离开过谢文湛。这倒让白汐觉得好笑——喂,你的敌人是我。
  老人走了过去,她扭头看向身边的他:“这人是谁?”
  谢文湛道:“朱炎岐,开封十七行古董商店的店主,人称开封古董之王。也就是朱家现任家主……旁边那位,我猜是他孙子。”
  朱炎岐和顾亦泽很快坐上主席。然后朱炎岐宣布了比赛的规则。说话的尺度恰如其分,只用了后辈切磋,长辈赏脸这样的字眼。
  第一场开局的时候,她才从谢文湛的身边走了过来。而那朱家少年,终于认清了敌人是谁。脸色一变,低声了一句:“妈的!女的!”
  女的又怎么了?!她不服气了,伸出了手:“我叫董青花,是你今天的对手。”
  “幸会,我叫朱文驰,今日居然是和董小姐较量鉴定技术。还真是意想不到。”他打了个响指,一辆蒙着白布的餐车就被推了出来。
  白汐摘下白手套,露出白生生的一双手。似乎连一点老茧都没有。她把双手伸进了白布——东西不大,上尖下圆。冰冰凉的,有穹顶。三段结构。形制是舍利塔,材料是水晶。这样的舍利塔常见于唐代,高僧大德肉身火化之后结出舍利子,就用这样的水晶舍利塔供奉,以便信徒朝拜。包浆,皮壳的氧化,都达到了唐代。
  正想说:“唐代水晶舍利塔。”指尖往下一滑,划过了塔底部的一道云纹——不对!唐代的云纹都是有长而缥缈的尾巴的。这云纹的尾巴,太短了点……但也比明代的长。那么就是宋辽时候的?不对,宋代的话,纹饰要更加繁复一点。
  明白了:“辽代水晶舍利塔。产地云南。”
  对面那朱文驰本来还趾高气扬地站着,一听这话,不可思议地沉下了脸。
  她,答对了。
  第37章 德胜
  白布摘去,答案揭晓。一尊品相完好的舍利塔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确是辽代的,工艺是云南。在场的几位开封的古玩前辈,原本还看不起这董教授之女,没想到董青花说的又准又快。而那朱文驰也没想到,区区一个教授之女也有如此眼力。
  礼尚往来,接下来轮到朱文驰上台。同样推过来一辆餐车,朱文驰摸了一摸。眉头蹙起,但五秒过后,便伸出了手:“明代玉勒子。料子是和田玉,龙纹无角,属于螭龙纹,扬州工。”说完,挑衅似的看了她一眼,白汐点了点头。
  玉勒子又名玉蜡子,是古代男性系扎在腰带上的一种饰物。可以配合玉珩、玉璜、玉琚、玉瑀、冲牙等玉构件,成为组合玉饰。这一件明代玉勒子,造型为橄榄形。纹饰也不多见。难为朱文驰能回答的如此之快。
  看来,不可大意。
  接下来,战局越来越火。四大家掌握着整个开封的古玩市场,稀奇古怪,罕见无匹的东西,那是层出不穷。分明是想刁难她到底,白汐只能沉下心来。用自己的手,去感应纹理,年代,款识,做工,胚胎,包浆,皮壳——
  她答:“元代,白玉春水连珠纹玉带饰。料子是和田籽料,做工是北京。”
  “战国中期,凤形钮錞于,风格是南方。出土地点不外于吴越两地。”朱文驰也对答如流。
  她不紧不慢抽出了手:“西晋,越窑青瓷狮形辟邪。出自浙江上虞、余姚、慈溪、宁波这些地方的古窑口。”
  “唐中期,双鱼蔓草纹银盘。出产地是西域一带。”朱文驰也当仁不让。
  她渐渐感觉压力在增大:“西汉,新莽“大布黄千”阴文大铜范。王莽建立新朝之后,定都长安。所以出产地是长安。”
  对手朱文驰也收起了之前的漫不经心,开始小心翼翼起来:“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元年所铸大明四铢钱,出产地是首都建康,也就是今天的南京。”
  “元代,老虎洞窑粉青釉盘,窑址在如今的杭州凤凰山。”
  “南宋,龙泉窑簋式炉,龙泉窑的窑址在在浙江西南部的龙泉。”
  ……台上,比试鉴定的气氛正火热。朱文驰已经冷汗涟涟,白汐还在不紧不慢地打压着对手。台下,围观的众人也开始骚动起来:“这董青花是谁啊?哪个鉴定大师门下的?怎么这么厉害!”“不知道,小朱的鉴定能力你也知道。河南就没四十岁以下的鉴定师比他厉害的。这董小姐怎么看起来……比他还厉害?!”
  “她跟至尊行的谢大少过来的,是不是至尊行的人?”
  “也说不定,但这么年轻,鉴定手法又这么好,怎么没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号?”
  “可能是人家低调嘛。”
  “这手艺还用低调?不是我说,开封四门当中,也就朱家还能出个小少爷和这董青花比。要不然,找遍整个河南还有比她牛的吗?”
  还有人瞥了一眼谢文湛:“我猜,也许是谢文湛的女朋友。你没看到,谢文湛从坐下到现在,眼睛都盯在这姑娘的身上……”
  “不对,我听说她好像是前段日子自杀的那个董翊董教授的女儿……”
  气氛随着白汐只用十秒鉴定出一件“元枢府釉龙纹高足杯”为高仿品而进入白热化。果然不出她所料,这鉴定会,不仅要鉴定真品,也要鉴定出仿品。须知,高仿品只凭手感,更难和真品分得出区别。她能极快地辨认出为高仿品,还多亏了高仿品的身上通通没有灵力。只要心知肚明是高仿了,再摸出形制,年代就得了。
  至于出产地,瓷器的高仿,现代只有景德镇一家独秀。
  而对面的朱文驰,不久之后也遭遇了她埋伏下的一件高仿品。这一次,朱文驰几乎摩挲了半个小时,才确定了东西的真伪:“清代,银胎画珐琅朝珠,有御珍堂款。但这是一件高仿品,仿的是清代养心殿造办处的东西。”
  白汐不禁对这个小子刮目相看,难为一个普通人的手感如此之好。能把现代的珐琅和清代的珐琅之区别,靠手感摸出来。
  但是底下的宾客已经沸腾起来。就是朱炎岐和顾亦泽此刻也坐不住了。都是走南闯北多年的老收藏家了,都心知肚明这两位晚辈厉害到了什么程度。朱文驰也就罢了,朱家下一代掌门人,含着金勺子出生的,三岁开始在古玩堆里打磨历练。七岁开始上前台实战。十八岁就已经取得国家文物一级鉴定师的从业资格证——
  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名门高足”,河南第一鉴定才俊。
  须知道古玩行,也讲究个出生门第。不是家学渊源,有的人死啃书本一辈子,也不得入古董法门。
  而董翊教授也就是个书香门第出生,学的虽然是文物研究。但更加专注于历史考古方面。自身的鉴定高仿,古玩的水平,都谈不上是个收藏家。这一点,顾亦泽也心知肚明。没想到,他倒是生出了个天资高的可怕的女儿,一鸣惊人。
  “老顾,这董教授的女儿……是跟谁学的鉴定?”朱炎岐都开始猜疑了:“国内古玩行的大师我都认识,没听说过谁收了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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