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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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峤面白如纸,不比昆邪好多少,若不是他的剑正插在对方身体里,看上去更像落败那一方。
  “因为我一早就在防着你。”他冷冷道,“一个会给对手下相见欢的人,又如何能相信他会遵循武德?”
  沈峤对他说道:“我很失望。我师尊说过,狐鹿估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对手,而你,身为狐鹿估的弟子,却不及其十之一二,你不配当他的弟子!”
  昆邪张口,好像要反驳,但沈峤将他手中的剑抽出来,最终从他口中涌出的却是鲜血。
  沈峤足尖轻点,掠出数尺,避开剑尖抽出时从他身上喷出的心头血。
  昆邪一动不动,呼吸渐微,眼睛犹自圆睁,身体却不肯倒下。
  这种屹立不倒的悲壮,不应该出现在这种人身上。
  沈峤提着剑走过去,伸手一推。
  昆邪直直往后倒下,终于彻底断气。
  沈峤看着他,面上不见欢欣之色。
  玄都山一切的乱源,由此人开始,他自己遭逢不幸的坎坷,也是以昆邪约战半步峰而拉开序幕。
  如今昆邪死了,一切却远未结束,玄都山再也无法回复到往日平静,而这天下,终究也难以避免烽烟再起。
  十五等人见昆邪倒下,无不欢呼雀跃,可还没来得及高兴片刻,就看见沈峤拄剑半跪下去,吐出一大口鲜血,俱都吓坏了。
  彼此之间隔着一道天堑,十五的轻功还未能厉害到直接飞掠过去,正着急时,赵持盈的身影已经落在沈峤旁边,她搀起对方胳膊,拦住沈峤的腰将他带了回来。
  离得近,众人这才发现沈峤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他如今功力仅得昔日五成,虽然在生死关头突破心境,领悟剑心,但强行调动内力突破极限的后果是身体完全负荷不住,吐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比吐血更严重的是,他单靠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全身大半重量几乎都落在赵持盈身上。
  “赵宗主,失礼了……”沈峤蹙着眉头,声调轻不可闻。
  赵持盈:“沈道长为我碧霞宗耗尽心力,我这个当掌门的却袖手旁观,失礼的该是我才对。”
  她说罢,干脆矮身将沈峤负于背上,直接背着回了宗门。
  岳昆池:“……”
  他本来还想说要不让自己来背,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师妹就直接付诸行动了,让他的话直接噎在喉咙,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望着赵持盈的背影哭笑不得。
  十五跟条小尾巴似的跟前跟后,即使一点忙都帮不上,但似乎只有亲眼看见沈峤才能令他安心,谁知沈峤被赵持盈送回来之后就陷入昏睡,怎么叫也叫不醒,尽管赵持盈告诉他这是因为沈峤功力消耗过甚,一时恢复不过来的缘故,十五还是守在沈峤身边,片刻不肯离开。
  沈峤这一觉昏睡许久,睡梦中光怪陆离,晃过许多人和事,醒来之后怅然若失,神色依旧有些恍惚。
  “师尊?”十五担心地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
  沈峤拉下他的手一笑:“我没事。”
  他自打根基尽毁,重新练了《朱阳策》之后,外表看来就一直病怏怏的,加上眼睛的确尚未全好,走在外面,绝没有人相信他是个已经突破了剑心境界的高手,若说是缠绵病榻的病弱之人还更为可信一些。
  十五是亲自将他从九死一生,奄奄一息的边缘拉回来的,对他的伤势也有更深体会,内心深处总有种恐慌,觉得沈峤很可能随时都会倒下。
  沈峤似乎察觉他的心情,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昆邪死了?”
  十五点点头:“死了,赵宗主亲自去确认过的。”
  沈峤缓缓吁了口气。
  自己在半步峰上与之一战,至今甚至还未满一年,这其中却已经发生了许多事情,如今回过头一看,仿佛就在昨天。
  “十五,假如有一个人,他将你亲手送到不怀好意的歹人手中,害得你根基尽失,道心尽毁,你会不会恨他?”
  十五点点头:“会。”
  沈峤:“现在他身陷险境,假如眼睁睁看着他死,很可能会累得许多无辜百姓失去性命,流离失所,那你会不会选择救他?”
  十五拧着眉头冥思苦想,显然这个问题对他这个了年纪而言过于繁琐深奥,他生命中至今所经历最惨痛复杂的事情,莫过于竺冷泉和初一的死。
  沈峤失笑。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去为难一个孩子?
  十五敏锐地抬起头:“师尊,您要去救那个人?就是他害得您差点没命的?”
  沈峤点点头,也没隐瞒:“不错。”
  十五怒道:“那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怎么值得您去救!”
  沈峤摇摇头:“他不是狼心狗肺,他只是根本没有心。对世间所有人,他都是一样的薄情,并未待谁格外优厚,只是我先前不明白这一点,以为铁石心肠终也有融冰化雪的一日,是我将他当作朋友,又一厢情愿觉得对方也应该同样如此对我。”
  十五:“您将他当作朋友,他不应该也将您当作朋友吗?”
  沈峤笑了:“不对。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即便付出了,也很可能根本不会有回报,你在付出的时候,要先明白这一点,否则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十五总觉得沈峤说这番话的时候,笑容之下,似乎蕴含着别的深意,只是他连这番话都似懂非懂,更不必说深究话语背后的内容了。
  “……所以,您要下山去救那个人吗?”
  沈峤沉默良久:“是。”
  十五毫不犹豫:“我和您一起去!”
  这是他清醒时对沈峤说的最后一句话。
  ……
  赵持盈从他怀中接过被点了睡穴的十五,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沈峤:“依依惜别,也终有一别。他年纪尚小,我此去危险重重,绝不能让他同行,他醒来之后会想通的,十五就拜托赵宗主了,沈峤在此谢过。”
  说罢他朝赵持盈拱手,深深一揖。
  赵持盈:“沈道长既知山有虎,为何还偏要向虎山行?宇文邕未必就是明主,任天下时局如何变幻,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以您的能耐,若能专心在碧霞宗修炼,突破剑心达到剑神境界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沈峤自嘲一笑:“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明知不可为,而必须为之,结果未必能尽如人意,可但凡有一丝希望,我总不愿放弃,也许我便是如此天真幼稚的一个人。”
  赵持盈沉默片刻,长叹一声:“不是天真幼稚,你明知一切利害后果,却仍义无反顾,大义在先,我不如你!”
  沈峤摇摇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我只是希望能再见那个人一面,看一看他脸上失望的样子,让他知道,我没有被种下魔心,我也没有被魔心控制,我还是我。”
  说罢他拱了拱手,转身下山,头也不回。
  在碧霞宗这段时间,沈峤就已经换下一身寻常衣袍,穿上自己从前一直穿的道袍。此时玉簪束发,白色道袍迎风飘扬,遥遥望去直如神仙人物,令人移不开视线。
  赵持盈默默目送他远去,心中忽然想起两句诗。
  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正好讲到众人围杀老晏的情节,顺便说下背景。
  其实历史背景跟这篇文没有太大关系,不了解也不妨碍阅读,但有萌萌提问,所以还是说一说。
  我们都知道,这个时期是中国历史上号称最乱的一个时期之一,五胡乱华,很多人都知道,但具体是个什么概念捏?
  晋朝大一统局面很短暂,西晋建立没多久就有八王之乱,之后外族入侵中原,晋朝就迁到东南去了,这就是东晋。
  东晋存在的同时,北方群龙无首,外族入侵,乱成一团,有些政权天生残暴,有些政权为了生存,大家互相厮杀,基本上这个时期的老百姓是不被当人看的。
  举个栗子,当时后赵皇帝石虎,到处搜寻有姿色的尼姑,得手之后,把她们跟牛羊肉一起煮,不仅自己吃,还赐给左右臣子,看他们能不能吃出人肉的味道来。这个石虎,就是五胡里头的羯族。
  而文中背景,差不多就到了这个时代的末期,再往后就是隋朝,现在相当于是黑暗前的黎明,但也同样黑暗。
  此时北方经过几百年的统治,老百姓对于胡汉的区分认知已经不是很明显,像北周宇文邕虽然也是鲜卑政权,但已经逐渐汉化,而且当时北周国力强盛,是很有机会一统的,所以他麾下也有不少人才。
  但当时更强盛的是突厥,强盛到宇文邕不得不娶一个突厥公主,齐国还要讨好突厥,拍他们马屁。
  而突厥没有汉化,他们一直是游牧民族,看谁不爽就南下劫掠,这是游牧民族的本性。
  南方陈朝的陈琐也算有为之君,因为南方那边一直是延续晋朝的统治,所以不少人觉得要恢复汉统,肯定还得看南方的,因为宇文邕再强,毕竟是异族。
  这就是本文里头大家围杀老晏的前提背景。
  众人各有各的立场和利益,有为自己门派的,有为自己国家的,当然也有为报私仇的,看老晏不顺眼的,不能纯粹用好人坏人来区分,就像沈峤,他虽然温柔仁慈,但他做得再好,照样不也引起大家的争议,还是有人觉得他圣母,不应该心软,不应该救谁,可见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人。
  第53章
  赤坂途三折,龙堆路九盘。冰生肌里冷,风起骨中寒。
  重入长安,心境已然不同。
  沈峤孤身一人入城,虽然提着剑,身穿道袍,但他看着病怏怏,眼睛又有毛病,连路都走得很慢,怎么都不像在江湖上走动的武林人士,倒似害怕世道混乱,随意拿了把剑傍身的游方道士,丝毫令人感觉不到威胁。
  长安城中冠盖云集,人流涌动,像他之前每次来一样,只是这次好像又更要热闹几分。
  细问之下,他才知道这其中许多人都是准备前往吐谷浑王城参加九月初九蟠龙会的,只因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传出消息,说《朱阳策》残卷将会在这次蟠龙会上出现,又传说曾随着秦始皇下葬,后来又被西楚霸王挖出来的太阿剑也将出现。
  众所周知,《朱阳策》三卷如今分别为北周、天台宗、玄都山所拥有,算是名花有主,打它们主意的人也从来就没少过,但至今还没哪个人真正能将这三个地方的残卷窃出来据为己有,可见难度之高,一般高手都做不到,像天台宗所藏的残卷,不说常人,连晏无师,汝鄢克惠这等宗师级高手去了,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剩下的两卷流散各地,不知所终,一卷为六合帮所得,原本准备以镖物之名运送至南方,中途却被晏无师破坏,残卷销毁,从此世间再无那一卷的存在。
  如此一来,若蟠龙会上果真出现《朱阳策》残卷,那么这残卷就是仅存流传于世的无主之物,不归任何人所有。想得到它的难度,肯定比去天台宗或玄都山找,又或者跑到周朝内宫挑战当世高手要低多了,这如何不令江湖中人眼红?
  财帛动人心,但对于江湖中人来说,金银财宝再多,也不如武功盖世来得诱人。遥想当年的祈凤阁,正因武功天下第一,纵横江湖,人人俱要仰其鼻息,何等威风,大丈夫生于世,岂非正当如此?
  至于太阿剑,曾为楚国镇国之宝,后来又为秦皇所有,一直被认为是王道之剑,虽也是神兵利器,却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传闻得此剑者必得天下,与著名的传国玉玺作用相差仿佛,是以南陈也好,北周也罢,俱都对这一次蟠龙会投以高度关注,更不乏派人前往探看真假的。
  无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这次与沈峤同路而行的人,注定少不了。
  见城中客栈已满,沈峤就打算继续赶路,到城外镇上去借宿。
  谁知群雄聚首,八方云集,非但各大门派的人几乎随处可见,就连那些平日里不怎么出名的小门派也都纷纷出动,有的为了去看个热闹涨涨见识,有的则想着能不能趁机浑水摸鱼,总而言之,这一路行来,眼看夜幕将至,竟连长安城外的小镇都已客满。
  他接连找了数处客栈,均被告知连柴房都睡满了,心中很是无奈。他眼睛不好,白天还能倚仗光线瞧个模糊大概,入夜之后就几乎看不见,在野外夜宿十分不便,没想到千里迢迢从泰山赶至长安,一路畅通无阻,反倒是在长安这样的大城里碰见了麻烦。
  “这位道长,我们当真是客满了,连柴房都有人睡,实在没法再给您腾房间了!”客栈伙计搓着手朝他苦笑。
  沈峤正待再问,却听得旁边传来娇滴滴的声音:“奴家订了一间上房,里面足够宽敞,若道长不嫌弃的话,与我同榻而眠也是可以的。”
  客栈里人满为患,离得近些的,抬头看见一个大美人在对一个病道士目送秋波,登时就大感不平衡了。
  有人调笑道:“小娘子若是寂寞,也该找个强壮点的人,这道士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能应付得了你么?”
  此话一出,旁边就陆续响起几下笑声。
  美人嫣然一笑:“奴家就喜欢像道长这种俊俏的道士,不喜欢满脑子龌龊心思的臭男人呐!”
  这话刚落音,方才出言轻薄的人便啊了一声,摸着自己不知何时少了一大半的鬓发,惊骇收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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