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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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西侯见她良久不作答,淡淡地命道:“适才本侯治下不严,这才使得惊马冲撞了夫人,如今请夫人随本侯回府,本侯自会请大夫为夫人检查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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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烟被带到了侯府,经大夫诊脉后,并无异样,只是说平日太多操劳,身子亏空得厉害。
  此时有侍女奉上了驱寒的热茶,还有侍女提上了食盒,里面是丰盛的饭菜。
  这时候的阿烟已经没有了任何矜持。
  她饿。
  她低着头,吃了起来。
  平西侯透过窗棂,静静地凝视着屋子里这个形容憔悴一身狼狈的妇人。
  看了许久,一直等到她终于吃饱了,这才走进来。
  阿烟见到这平西侯走了进来,忙跪在了地上。
  此时此刻,她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平西侯,燕京城里,无人不忌惮。
  他的威名远播,以至于当日她在穷乡僻壤的小镇,也曾听到他的大名。
  隐约中她也记起,这个人昔年自己也是见过的。
  就是在昔日未嫁之时,那个时候他还年轻,只是一个刚刚打了胜仗的武将,不成什么气候,跟在当日的齐王身后,并没几个人会多看几眼。
  平西侯望着地上跪着的女人,沉吟片刻,想着该怎么称呼她,最后还是道:“沈夫人。”
  阿烟手指头颤动了下,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了。
  她那病重的夫君去了,临走前留下遗言,要她照顾好他的侄子。
  一把刀割下去,她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妇人,蓬头垢面,灰头土脸,默默地坐着零活供奉着侄子。
  人们通常随意呼唤她一声“顾婆子”或者“顾阿婶”。
  沈夫人这个词,太过遥远,以至于她几乎忘记了。
  平西侯见她如此,忙命她起身,勉强低笑了声:
  “夫人不必紧张,本侯虽然素日与你并不相识,可是却和夫人的父亲顾左相有过几面之缘。如今既然夫人落难,本侯冒昧地问一句,夫人如何沦落到这燕京城街头,若是可以,本侯或许能帮夫人一二。”
  阿烟听着这话,心中微暖,她也看出,这平西侯倒是一个仁厚之人。
  当下她笑了下,低头将自己平生用三句话轻描淡写地说来,最后道:“世事沧桑,万不曾想今日阿烟得侯爷救助,感谢侯爷一饭之恩,只可惜,阿烟身无长物,无以为报。”
  平西侯拧着眉,打量着她道:“夫人,那沈越承受你十年抚养之恩,如今金榜题名,为皇家乘龙快婿,竟然将你拒之门外,实在是忘恩负义之辈。若是夫人愿意,本侯自然向皇上禀明此事,还夫人一个公道。”
  阿烟听此,却摇头淡道:
  “侯爷,沈越纵然不孝,纵然忘恩负义,可也是人之常情。世间知恩图报者本为少数,是以才能传颂千古。再者阿烟十年辛苦将他抚养,原本不是求他知恩图报,而是我家夫君临死嘱咐。今日阿烟见他住大宅,封高官,认了母亲,娶了公主,也算是春风得意,阿烟也算不负夫君临终所托。”
  平西侯越发拧眉:“夫人看着这等忘恩负义之辈飞黄腾达,难道心中不还有怨恨?难道不曾为自己十年付出而后悔?”
  阿烟依旧笑,笑得淡漠:“阿烟相信,恶人终究有恶报之时,他既我亲手抚养,我却不愿意他因我而毁。世事多变,将来总有一天,他会得到自己应有的报应吧。我顾烟,却只要问心无愧便是了。”
  平西侯听此话,从旁静静地望着这个带有狰狞伤疤的女子,削瘦憔悴的她立在那里,竟隐隐有几分恬静淡定的释然。
  他轻叹一声,深深地望着她,试探着道:“不知道夫人离开燕京城后,打算前往何处?”
  阿烟低头:“无根之萍,随风漂泊罢了,去了哪里,便是哪里。”
  平西侯略一沉吟,终于道:“夫人,我府中有东书房,至今无人打理,若是夫人不嫌弃,可否留在府中,为我操持那东书房之事?”
  听到这话,阿烟笑了,一笑间眸中仿若有流星划过,灿灿生辉。
  她笑望着平西侯,摇头道:“多谢侯爷美意,可是阿烟十年为市井妇,如今已经目不识丁,怕是有负侯爷所托。”
  平西侯听此,微皱眉,道:“侯府之中还有一跨院,院中一直杂乱不堪,无人管理,若是夫人不觉得折辱,冒昧问一句,可否——”
  阿烟已经明白这平西侯的意思,他也是小心翼翼,既不愿伤了自己的自尊体面,又想着能够对自己有所照拂,她眸中泛出感激,不过她还是笑着摇头:
  “侯爷,阿烟如今一个人在外头习惯了,这侯府里规矩大院子大,怕是住不习惯。”
  平西侯听此,坚毅的唇轻轻抿着,就这么望着她。
  阿烟却别过脸去,透过雕花窗棂,望向外面的天色,淡道:“如今天色已晚,阿烟该离开了。”
  平西侯垂下眸子,语音暗哑:“夫人,本侯命人送你出去吧。”
  一时阿烟迈出门时,平西侯望着她那虽然穿着极为滑稽,可是依稀能见昔日娇美婀娜的身段,心间微动,轻轻握了握拳,忽而沉声问道:
  “夫人,若是一切能够重来,你是否依旧会选择今日今时的路?”
  ☆、遇刺
  阿烟听到这话,身形顿住,微愣。
  今日今时的路,是什么路?
  她的人生有许多的岔路口,譬如选择嫁给她的夫君沈从晖,譬如拒绝那些求她为妾的众多男子,譬如选择十年寒窗供养沈越苦读。
  无论是哪一个岔路口,她但凡选择另一条路,都不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她怔怔站在那里,闭眸良久后,再次睁开眼,落日的余晖映到了她的眼眸中。
  曾经清澈的眼眸中,都是余晖的昏红。
  她唇边绽开一个凄凉而无奈的笑容,缓慢而决绝地道:“若有来世,我自然再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纵然不悔今生,可是若有来世,她却是再也不要为他人做嫁衣裳,再也不要付出所有只为了一个忘恩负义之辈,再也不要去嫁给那个临终前将一个沉重的担子放到自己肩上的男人,再也不要十年的孤身守候,到头来看到的只是一个飘落在风中的可笑谎言。
  说完这个,她不再回头,快步走出了这花厅。
  走廊之中,有一阵香风吹过,远远地,一个凤钗云鬓华衣丽服的夫人在众侍女的拥簇下走来。
  阿烟见了,忙低头,恭敬地候在一旁,一直等着这夫人从面前经过。
  低头间,那绣有精致花纹的裙摆在青石板路上摇曳出动人的姿态,脂粉的香气儿弥漫在鼻端,这是来自燕京城最尊贵的侯夫人的气息。
  其实曾经的阿烟,也是那个当自己行过,众侍女婆子都要低头让路的那个人。
  曾经也是那个香风鬓影,被人高高仰视的女人。
  不过现在,阿烟淡定地站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这位夫人从面前经过。
  一直到侯夫人走到了回廊拐角处,她才抬起头。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那位侯夫人问左右:“今日个侯爷招的是哪个小妖精伺候?”
  一旁侍女忙回禀道:“今日不曾招哪个伺候,倒是一直和一个外面带回来的婆子说话。”
  “婆子?”听到这话的人显然有些诧异。
  侍女小声道:“原是今日侯爷在街道上,惊马冲撞了一个婆子,于是便把那婆子带府里来了,就是刚才夫人看到的那个,已经命人送出府去了。”
  那侯夫人仿佛了然,淡道:“那个婆子?穿着实在是怪异。”
  一时她语气中有些不悦:“只是一个婆子罢了,在二门外放着也就罢了,竟然还带到这书房里。”
  阿烟远远地看过去,隐约可见那位侯夫人的容貌。
  这个女人她却是认识的。
  是当年御史大人李家庶出的四姑娘。
  阿烟记得,当时她嫁给了武将萧正峰,传闻那萧正峰乃是粗鲁之人,这李四姑娘嫁了的第二日,都没起来床。
  不曾想,如今竟来是这般富贵加身了。
  阿烟心底不免一个轻叹。
  世事沧桑,就是这般弄人。
  这李四姑娘怕是永远也不会认出,那个狼狈的婆子就是昔日她一脸羡慕地望着的顾家三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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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了平西侯府后,阿烟背着沉甸甸的包袱,走在稀冷的街道上。
  如今是快要过年了,许多店铺都开始关门,街道上并没有多少人影。
  走出城后,她漫无目的地在这官道上踏着积雪而行,也不知道行了多久,却见来到了大名山下,山下有一个茅屋。
  踏入这个茅屋,却见茅屋破败不堪,里面有一个炕,还有一个灶台,靠着墙壁的地方放着一个古老而陈旧的红木箱子,不过那箱子上早已挂满了蜘蛛网。
  看起来是废弃已久的,今晚她倒是可以在那里落脚。
  包袱里有平西侯府的侍女给她放进去的吃食和衣服。
  今晚她只需要烧一堆火,将吃食烤一下,便能在那茅屋里安度一晚了。
  她这个打算原本是极好的,可是谁知道,刚走进茅屋,便觉得眼前有人影闪过。
  紧接着,后背那里感到一股沁凉,她僵硬地立在那里,低头看过去时,却见血红色的剑尖从前胸刺过来。
  看到那血后,她才慢慢地意识到疼痛,撕心裂肺的刺痛,从中剑之处蔓延全身。
  浑身无力,她僵硬地倒在那里,脸朝下。
  她想,自己是要死了。
  临死之前,她在冰冷而坚硬的泥土中,努力地睁大眼睛,想去看看那个杀了她的人。
  可是她拼尽所有的力气,只能看到一个袍角,和一双靴子。
  那是一双男人的朱靴。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忍不住去想,到底是谁,要对她这样一个穷途末路的穷婆子施以毒手?
  可是这一切,仿佛都和她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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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阿烟所不知道的是,她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穷婆子的死,却在这燕京城中,激起了千层浪,并引起了其后十年的朝廷纷争。
  从知道她死讯的那一刻起,权倾天下的平西侯萧正峰矢志将长公主的驸马沈越绳之于法。
  可是那一日她死后,大雪将一切证据掩盖,想要取证竟然艰难万分。纵然他手握重权,可是对方却是长公主的驸马,他若要指责对方罪状,必须有证据。
  而就在此时,沈越竟然鼓动翰林院学子,联名上书,谴责萧正峰戕害民妇,而证据则是,那一日萧正峰的贴身侍卫一直远远地跟随在那个妇人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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