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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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 仙
  迹尧不是第一次进师父的房间,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承柯的神主牌,却是第一次像这样,正大光明地站在他的牌位面前,点上一炷香。
  凡人以为仙人都是不老不死的,其实哪来那么多不老不死的仙人,连创世的祖神都会消失了去,连远古时期的渺渺一众上神都能化为枯骨。
  凡间供灵位上香是为了祭奠成仙或轮回的先人,只要魂魄未散,不论为仙为鬼亦或是转世,有香火便能添一些福报。
  可仙人不同,仙人魂魄散尽才意味着真正死去,既然魂魄已散,再多的香火也只是燃过之后的一抔灰烬罢了,刺目的牌位,也不过是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念想。
  望着黑木灵牌上刺眼的“承柯”两个字,迹尧出了许久的神,香火燃过掉落了一大截香灰,才回过了神来。
  “我认识承柯,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转头看向南泽仙君,他知道他师父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不曾离开,也不在意,故作轻松似的,慢慢讲起了那段,已经刻意忘记了三万年的过往。
  迹尧的本体是一只狼,这一点作为师父的南泽仙君早在他拜入师门的时候就知道。狼的本性凶残狡诈,修仙极难,一不小心就容易堕入魔道,当时收他做弟子的时候还感慨了一番修行的不易。
  那一年,是他修行的第八百个年头,只差几日就能飞升成仙,谁知附近有妖邪作祟,庄子里的人便请了个道士过去做法。那道士不知怎么算出附近山头有一只修行近千年的狼,狼的习性众人都是知道的,庄子里的人便认定了那些恶事是这恶狼做下的。
  他们夜晚不敢出来,就大白天的,提着几坛子酒,举着火把,在那道士的指引下找到迹尧修行的山洞,一把火,毁去了他八百年的修行!
  就在他几近走火入魔进行大肆屠杀的时候,遇到了下凡游历的承柯。
  那少年一身青衣翩翩,眉眼带笑,踏着仙云从天而降,引得众人朝拜,那一派不疾不徐的佳公子模样,某些时候的延郢倒是和他有些像。
  少年几句话语解开了村民的误会,并言明庄子里的妖邪已除,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带走了迹尧,直到在一处无人的山头落下,才有些后怕地慌张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明明方才面对的只是一群对神仙有着敬仰之情的凡人,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来凡间游历就遇到了这种事,或许是,除了那些凡人外,还有一只险些堕入妖道的狼,一只化了人形的狼。
  “小狼君生得还挺俏。”这是承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自他死后数万年,他都不敢再照镜子。
  后来,承柯渡了些仙气给他,将他从妖魔的边缘拉了回来,渡他成仙。
  他跟着承柯回到仙界,但仙界的神仙们多不愿和他交好,因为他是一只狼,一只习性凶恶的狼,即便成了仙,即便隐去掌上的利爪,那张着血盆大口啃食生肉的印象,也早就烙在了他人的骨子里。
  仙界和他想象中的样子相去甚远,那段时间他变得冷漠孤僻,甚至动了想去妖界的念头,是承柯将他又一次拉回正途,宽慰他是因为近来妖族的动静太多人们才会如此,毕竟狼族在妖族是一大族,小仙们自然对他代入了这个印象。
  这一次,承柯将他带回了家。
  南泽仙君出师已经许多年,修为比他刚出师那会儿增进了不少,彼时正值他修为提升一个大阶的关口,为了顺利渡劫飞升晋位上君,特意回了南极仙翁处静修,一呆就是几百年。
  关于仙人的位阶乃是太子殿下替天帝掌事的那些年定下的,便于区分仙君的修为的高低和资历的深浅。从刚飞升到位极上君,统共要挨上三次雷劫。
  除去功德深厚死后升仙的人,不论是凡人还是仙灵,都是历雷劫飞升,视修为深浅降下八至十二道天雷;刚飞升的人属下仙,通过历练增长修为,自会慢慢到达普通仙君的水平,普通仙君修为到达一定高度历第二次雷劫,飞升下君;下君再要飞升,须引下三十六道天雷,历劫成功方才位列上君。
  仙君挨三次雷劫早在十万年前就有,南极仙翁便是第一个历了劫位居仙君前头,只是过去数万年从未有人将仙君的位阶如此清楚划分出来。
  飞升上君倒也不是太难的事,仙界的上君不少,如澜丰仙君、祝离仙君皆在上君之列,但是如当年未飞升的太子、太子妃那般实力卓群的倒是不多。
  上君之上,便是神位。上神之上,是那两位远古的神祇。
  南泽仙君一心念着历劫飞升,家中只有承柯和快要分娩的师娘,师娘性子温婉,见了迹尧很是欢喜,待他如同半个儿子一般。
  久而久之,迹尧发觉自己对承柯生了情愫,可他是男儿之身,为了不让承柯无法接受,索性隐瞒了下来,独自离开,承柯发了疯似的将他捉了回来,袒露了自己的心迹,那天晚上,借着酒劲,他第一次知道两名男子只见原来也可以缠绵。
  只是没想到,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
  南泽仙君沉默了许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当年妻子给他的书信中确实有提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也说过他对承柯好得有些太不寻常,可他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书信和妻子的尸身一同烧了,也就忘了那个曾经在家中住过的少年。
  没想到,承柯和他,原来是那样的关系,难怪最后见他的那一次,他有些欲言又止。
  扶了扶隐隐有些发痛的额头,他朝迹尧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出去。
  /
  北胤昏迷了几个时辰才醒来,身上除了背后被利器整齐划伤的两道口子外没有别的伤处,被几位师兄轮番关怀了一阵后,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一觉便到了半夜。
  夜深人静,窗外只有鸣虫的声音,北胤弹出一道灵力点亮了烛台,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躺了许久,身上的伤又裂了开来,疼得像要把他撕作两半。
  掌间凝起一道暗紫色的灵力覆在背后伤处,疼痛才稍稍减缓了一些,房门咋然被人敲响,心下一惊隐去了那道灵力,伤口差点儿因为反噬裂得更深。
  “师兄?”门外的听着里面没有动静,心下迟疑了几分。
  翳珀那呆鸟大半夜不睡觉把她拎出来遛,经过院子的时候正好见他房间的灯亮了起来,才想着过来瞧瞧。
  隔着一道房门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瑶夙正要抬手再敲,房门忽然从里面拉开,北胤苍白着脸色,身上的衣裳穿得有些凌乱。
  北胤见她盯着自己,忙低头将衣襟拉紧了些,让开一侧让她进去。
  “没想到大半夜的师妹会过来,穿衣服慢了些,让师妹久……啊!”
  北胤没说完的话被门外忽然探进来啄了一下肩膀的鸟头吓了一跳,才踏进门的瑶夙眼疾手快挡住了它的第二下攻击,把笨重的身子往外一推就赶紧关上了房门。
  翳珀干哑的嘶鸣声在门外响起,翅膀不住地拍打着翅膀,活像要把这屋子拆了的样子,瑶夙不耐烦地打开房门凶巴巴地吼了一句,才让它安分下来。
  “对不住啊师兄,这呆鸟就是要跟着我,闹腾得很。”瑶夙转头看到北胤的脸苍白得快没了血色,赶紧愧疚地把他扶到桌边坐下,不时瞥一眼外头不安分晃动的大身影。
  说来也奇怪,翳珀今日一来就到处闹腾,扯人家的衣服、躲在暗处把经过的人拍倒、趁人家不注意高声鸣叫……独独没有这般一上来就攻击,难不成瞧着人家长得好看?
  “这鸟……”北胤见她总往门外瞧,忍不住问了一句。
  “它啊,把我们拍下去之后又把我从水里救了上来,然后就死皮赖脸跟着我,师父说它是要认我做主人,真是头一次见这么没脸没皮的神兽。”
  “得了这么大的便宜你就别抱怨了。”
  “这算什么便宜?你见过哪个做主人的大晚上被一只鸟从被窝里拉起来遛圈的吗?!”说到这个瑶夙心里的愤愤之气又冒了起来,只想出去把那呆鸟的鸟毛给拔了让它安分些。
  对面的人笑了笑,苍白的脸色总算有了些色泽,伸手翻开了两只杯子要给她倒茶,瑶夙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从自己的乾坤袋里翻找出一个酒葫芦放在了桌上。
  北胤的视线还落在方才被她按过的手上,面前忽然多了个大葫芦挡住了对面的人,才回过神来。
  “你偷师父的酒了?”
  “我才不会干这种事呢!”瑶夙一把拔开了酒葫芦的塞子递了过去,才慢悠悠解释,“这是我从人间带回来的青梅酒,在仙界可喝不到。”
  “青梅酒?”北胤半信半疑,接过来就着葫芦口喝了一小口。
  梅子的酸味、糖的甜味、酒的醇香混在了一起,入了口便是一种十分独特的味道,与一般的果子酒十分不同。
  “想不到你个小丫头居然喜欢喝酒?”
  “喜欢喝酒怎么了?有人喜欢喝水、有人喜欢喝茶,就算我是个姑娘喜欢喝酒也不是什么大事。仙界的酒多是果子酒,太甜了反倒没什么味道,烈酒又太烈,这个就刚刚好。仙人都喜欢栽桃树,青梅本就不多见更别提酿酒了。在凡间啊,这种酒也是不上大台面的,都是小庄小镇的人家自己酿着喝,这酒不好存,放个三十日就得坏,我这儿也就剩这一葫芦了。”
  瑶夙砸了咂嘴,从北胤手里夺过来灌了一大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去人间,趁着还有喝个满足也是好的。
  北胤这一次干脆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指了指那瓶口,轻声提醒道:“我刚刚喝过的……”
  “有什么关系?”瑶夙见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嘁”了一声将酒葫芦又递了给他。“喝酒这种东西啊,讲究的就是尽兴,在凡间,喝酒的时候都不管什么你喝过的我喝过的,两个人对着坛子干一坛子酒,就很尽兴。”
  “是么……”北胤看着她方才喝过的地方,释怀地笑了笑,又有些失落的神色,低声问道:“你还去过凡界?”
  “去过啊,一呆几千年,三千世界转了个遍,才越发觉得这种简单的青梅酒对胃口。师兄你一个人游历四方,还没去过凡界?没去过也不打紧,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正好也叫你尝尝我亲手酿的青梅酒!”
  北胤失落的神色散去,轻轻笑开,正想应一声“好”,就被忽然推开房门的人打断了。
  /
  竟陵仙君板着一张脸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抓起酒葫芦就先灌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才转身数落起他们二人来。
  “有酒喝也不先给师父送去尝尝,真是两只小白眼儿狼!”
  “师父……”
  “师什么父!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什么体统!快回去睡觉,把你那鸟拉回去,大晚上的吵死个仙人了!”
  “师父……我只是来瞧瞧师兄的伤势。”瑶夙瞪了门外探头的呆鸟一眼,十分委屈地为自己辩解。
  “要瞧也是为师来瞧,你一个姑娘家家的瞧人家的身子算个什么事儿?赶快回去睡觉!这酒就留下了,为师和你师兄喝会儿酒。”
  瑶夙被噎得将满肚子的话都吞了回去,恋恋不舍地望了两眼酒葫芦,转头毅然决然扯上翳珀的脖子往回拉。
  房门很快就被关上,空气里还有丝丝未散的被自己带出来的酒香。
  翳珀用嘴咬着她的衣领往她屋子的方向拽,瑶夙一边和它纠缠着一边一步三回头地往北胤的房门看,终于发现了到底何处不妥——
  他的屋子里,有妖族的气息。
  ☆、妖 族
  说是和徒弟一起喝酒,竟陵仙君却并没有真的打算和他把酒言欢,一葫芦酒就着小口一口一口地灌着,北胤望着方才他和瑶夙饮过的地方想说什么,想到她方才说得话,又只得作罢。
  见他盯得紧,竟陵顺手拿过一个翻起来的茶杯给他倒了一杯,一本正经地吩咐了一句“伤者不宜过多饮酒”,便又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这葫芦瞧着不大,里头却像个乾坤袋一般,远比所见的装得多,竟陵仙君就这么灌着喝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见了底,整张脸都红了个透。
  “师父,您醉了,徒儿扶您回房歇息?”估摸着自家师父醉得迷糊了,也不等他回答,北胤站起身来就要去扶他,被他一把按了回去。
  “你身上有伤呢,不要乱动。”
  竟陵仙君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十分精亮,一点不像喝高了的模样,支着耳朵仔细听了听,确认外头确实没有了他人,索性连那几分醉意都不装了。
  “师父?”
  “诶,不用大惊小怪,这点儿酒还喝不倒我,倒是有些话,得四下无人的时候才能说。”
  “师父想和徒儿说什么?”北胤坐正了身子和他对望,这种时候,越是闪避就越是显得心虚。
  竟陵仙君凑过去了些,青梅酒的酸甜味更重了些,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缓慢而清晰地问道:“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置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北胤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拿出下午搪塞众位师兄的话来。
  “下午徒儿已经和师兄们说过了,徒儿和师妹一起被神鸟拍了下去,下落途中被人一把抓起带了上来,那人穿着一身长斗篷遮住了面貌,徒儿和他缠斗起来被他打伤了,然后就不知道……”
  “你不用拿糊弄他们的话来糊弄我!你身上的伤是被谁给伤的你当为师看不出来?那翳珀为什么见谁都没事偏偏对你有敌意?分明是你先伤了它它才将你们拍了下去,你身上那道伤痕也不是和什么妖人颤抖被打伤的,是翳珀抓伤的。它认幺儿当主人,怕你对她作出什么,才那般对你。”
  “师父,您不能这般猜忌徒儿,徒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竟陵仙君眼神慢慢变得犀利,将他所有的动作都收进了眼底。
  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便是这般,你不捅破,他便永远不会对你坦诚。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光明正大进禁地?是为师有意放你进去的!福泽金莲不是你想要的东西,但它关系着一个人的性命,你不该拿走。”
  北胤眼神一凛,眼中黑瞳瞬时化作了紫红色,手上一道暗紫色的妖力凝聚了起。
  “看来你知道了?师父,我本来不想杀你的,也没想过要伤任何一个人,可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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