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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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硬生生押着墨镜男磕完三个头,慕容灰扔下这句话,反剪扭起他的双手,把人带出了院外。
  因为慕容灰出现得太过突然,行事强硬之余又很公正,人们竟一毫无异议地眼睁睁让他走了。
  他离开后,几名小姑娘兴奋地议论这个神秘美男子,十分遗憾不知道他的来历。片刻后忽然想起,那个小白脸——啊不,雁游似乎认识他,连忙去找雁游打听。但却发现,不知何时,雁游也消失了踪迹。
  女孩们并不知道,她们心心念念要找的两个人,此时就在一墙之隔的隔壁荒废小院。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鞭炮硝石味,刺得人啜子眼儿疼。但慕容灰与雁游之间的气氛,却隐似比这硝石还要紧张些。
  “你到底是什么人?”雁游皱眉着着面前的俊美青年,沉声质问道。
  慕容灰刚踏进院子的那一刻,他本以为是千门内部清理门户。但很快却又发现不对,因为慕容灰一直在提公门。
  需知千门以行骗为生,最忌讳公门插手,清理门户更不会假外人之手。如果慕容灰真是千门中人,绝对不会多次提到公门。
  那么,慕容灰带走这骗子的动机就十分可疑了。如今太平盛世,江湖上快意恩仇那套基本销声匿迹。他不相信,慕容灰真是为朋友出头才横插一手。
  认真说来,慕容灰还曾对他施过援手。如果换成其他人,雁游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朱道是他的好友,若不弄个明白,万一放任了墨镜男这个祸害日后再来找麻烦,却是防不胜防。
  所以慕容灰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出来。当看见对方竟快速撬开了隔壁荒院的门,将墨镜男押进去后,他心里的疑问顿时更深。
  这慕容灰打扮古怪,行事一身的江湖气,却又和大学教授有来往。若非千门中人,又会是什么来头?
  一时间,雁游居然有点后悔:昨天看见那只燕耳尊后一时分神,竟忘了问问陈博彝,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听到雁游的质问,慕容灰却没有马上回答,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若信我,就先等一等,过后你自会明白。”
  信他……?雁游不禁有些犹豫。
  但慕容灰已经松开了对墨镜男的钳制,狠狠将他摔在地上:“谢老二,四十年前你偷走的东西,今天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说着,也不等墨镜男有所反应,慕容灰便出手如电地扯去了他头脸上的伪装。拿去墨镜时还没什么,等扯掉头发撕下胡子时,原本装死的骗子撑不住唉哟叫唤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您轻点儿啊!”
  “想套我的话?放心,现在是法制社会,我不会杀你。”慕容灰掂了掂手里还沾着几根被硬扯下来的真头发的假发套,语调颇为轻松,但内容却是让人头皮发麻:“但你最好老老实实照我的吩咐办事,否则,我就把这顶假毛塞到你肚子里去。吞不进去没关系,不是还可以剖腹吗?霓虹人最喜欢这调调,你也可以试试。”
  扯去伪装后,此人露出真面目,那个锃光瓦亮的秃瓢果然与雁游之前看到的背影一般无二。而且他那张皱纹交错的脸居然很熟,雁游略一思索,立即想起这是朱道他们登门拜访那天,在楼下和梁子争吵的人。
  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与此人结了怨?
  雁游正思索之际,这小老头已经吓得开始发抖:“您、您别开玩笑……我可没得罪过您。”
  “你没得罪我,但得罪了我的家人。把书交出来吧,要是等得太久,让我失去了耐心,后果你承受不起。”
  说着,慕容灰手里握住什么东西,轻轻在谢老二肚皮上一划。
  隔着衣服感受那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谢老二顿时吓得手脚并用,往后爬了几寸,哭丧着脸说道:“可我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书……什么书啊?”
  “还敢跟我装傻?”慕容灰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笑容里却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看得谢老二又是一哆嗦。
  “四十——嗯,四十二年前,解放初期,你在津天码头上,想讨好出国的阔人们混上船离开华夏。眼看就要成功,却被水手发现,拖下船打个半死。有位中年人救了重伤的你,但你却恩将仇报偷了他的包裹。里面除了银元衣物,还有一本书。别告诉我你把书扔了,若没有那书,你这一身骗术和伪装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谢老二少时失怙,流浪辗转了大半个华夏,从不对人提起他的平生遭遇,从来无人说得出他的来历。这会儿听慕容灰三言两语掀了他的老底,目瞪口呆之余,心中的惊恐不禁愈深,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跟着打起了哆嗦:从解放前到现在,沧海桑田,人事变迁,当初被他坑过的那男子居然还能找到自己,可见他们能量之大,简直难以想像!
  畏惧之心一起,他本来想耍花枪的小心思顿时都收了起来,低眉顺眼地说道:“是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眼皮子浅,见不得好东西。见那位爷包了百多块银元,管不住手悄悄偷了……我不是有意偷那本书的……后来我也没扔,哪怕那十年里头,我都好生保管着,没让人给毁了。”
  慕容灰收回了按在他肚子上的手:“可你学了书上的东西,对不对?”
  “我……是的,我认得几个字,拿到书后一时好奇翻了翻,为了混口饭吃,忍不住就学了。”
  谢老二战战兢兢地说道。当初他太小不懂江湖规矩,后来开始四处闯荡才晓得,江湖上偷师是大忌,放在解放前,偷艺之人杀了都不过份。但他又不敢否认,毕竟慕容灰刚刚才撕下了他的伪装。
  但慕容灰似乎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诘问道:“那书呢?你收在哪里?”
  见他并不在意,谢老二心思又活络起来,眼珠往右转了一下,吱唔道:“在我现在住的地方,就在城北那边。您让我起来,我这就带您过去。”
  话音未落,墙外突然传来一个尖锐到古怪的声音:“撒谎!你撒谎!”
  雁游吓了一跳,下意识看了过去,但除了一堵满是雨痕青苔的旧墙,什么都没看到。
  见状,他对慕容灰的来历更加好奇:离得那么远都能听到院里的动静,有这样高明的帮手,慕容灰来头一定不简单。
  心里有鬼的谢老二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抖得跟筛糠似的,彻底把最后一分侥幸也丢了:“是、是我刚才一时拌蒜说错了,我家在城西,不在城北,离这儿不远。您要不放心,就押着我过去,但请千万饶我一命!”
  “早这么乖不就结了。”
  慕容灰撇了撇嘴,起身打了个响指。适才传来人声的墙壁后,立即传来一阵扑翅声,飞进一只羽毛斑斓的鸟儿。围着主人转了一圈,又大声叫道:“撒谎!他撒谎!”
  雁游顿时哑口无言。刚刚生出的那一丝敬畏慎重,都在这只花里胡哨的鹦鹉扑腾里烟消云散。
  至于谢老二,则是被气得脸都扭曲了,却是敢怒不敢言。
  “……你们先不要走,我还有话要问他。”雁游看向谢老二:“你为什么要针对我和朱道?我们何时结的仇?”
  谢老二苦笑道:“都怪那只刺猬!本以为逮着头肥羊,结果反把我自个儿给栽进去了!”
  他说得不清不楚,雁游却一下子听懂了:感情他就是装腔作势诳骗朱道的那假道士,梁子知道了真相,所以那天看见他才会起了争执。这么一来,什么都说通了。
  雁游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婚宴上的风波竟是因此而起。此人骗人不成积了怨气,居然还妄图毁掉朱家夫妇的幸福。一瞬间,对这个自私狭隘到了极点的谢老二,他在深痛恶绝之余,还生出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回想刚才慕容灰的话里,似乎有放过此獠的意思,雁游遂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慕容先生,是不是只要他交出书,你就要放过他?”
  为了防止谢老二偷听,雁游无意中与慕容灰挨得很近。彼此气息相距不过三寸,只要稍稍再近一点,就是索吻的姿势。
  慕容灰知道他是无意,但凝视着少年近在咫尺的清秀面孔,心跳还是本能快了半拍。没办法,谁让他天生喜欢男人?又难得遇上个长相颇对自己胃口的人,若还是毫无反应,那才是他生理有问题。
  干咳一声,稍稍平复了心绪,他才说道:“这个……要是你不放心,跟我一起去拿书如何?”
  “阁下为何不直说会如何处置他?”雁游质问道。
  慕容灰不觉也学着谢老二,开始眼珠乱转:“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总不可能直说,因为想要正事美人两不误,才故意吊着雁游的胃口,诱他和自己一起行动,增加相处时间。认真说来,他对雁游没到一见钟情的地步,但正如普通男孩见了顺眼的女孩忍不住要献献殷勤,刷下好感度,他也想和有眼缘的人多多亲近。
  小叔特别叮嘱过,国人还很保守,没确定人家的性向前千万不能直白示好,否则一定会被骂是变态。所以,他只有努力制造机会,先探探雁游的口风再说。
  雁游浑然不知在慕容灰眼里,自己已经变成了美食一般的存在。像是一头美味的烤全羊,又或者是一只新鲜出炉的香木烤鸡,慕容灰正眼巴巴地盘算着该从哪里下手,找到突破口。
  见慕容灰语焉不详,他还道对方像九流诸门一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门规。想了一想,点头说道:“好,我跟你去。”
  他决定,如果慕容灰要放走谢老二,就自己动手把人送到派出所去。结仇不可怕,因为有的仇怨可以化解。但撞上谢老二这种心胸狭隘的小人,绝对是无妄之灾。要是不能彻底将他踩扁,往后还不知要生多少风波。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太多了。
  两个小时后,谢老二戴着手铐蔫蔫地坐在警用摩托跨兜里,欲哭无泪:“你骗我!”
  “哪儿有。我只说不按江湖规矩处置你,却没说不送你进局子。”
  慕容灰抛接着刚到手的线装古书,心情大好:“被你偷了东西的人是我小叔的半个师傅。之前我小叔就托人在国内打听你的行踪,你栽在我手里不冤。说来你还该感谢我,报警时没用诈骗罪,只用了流氓罪,否则你一定会把牢底坐穿。你乖乖在牢里改造个三五年,再出来时希望你已经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是敢翻供,不按官家规矩来,那我就只有按江湖规矩办了你。懂?”
  这年头流氓罪判刑都是三年往上,谢老二万没想到建国初期清理盲流、打击社会闲散分子时自己逃过一劫,临到老了却在小溪里翻了船。但形势比人强,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明白……”
  “很好。”
  慕容灰春风满面地转过头去,向正在整理笔录的民警说道:“警察同志,非常感谢你及时出警。这老头竟然偷窥女澡堂,真是老当益壮,幸好我路过发现。”
  “……”警察本来想同这小华侨保证自己会认真处理这老不修,骤然听到这话,差点儿一口气提不上来。
  雁游简直不想承认自己和这厮同行,不忍直视地提醒道:“老当益壮不是这么用的。”
  “哦……”慕容灰本想在雁游面前表现一下,没想到反而露了怯。好在他脸皮厚,讪讪了一阵也就装着没事人似地揭过去了,又兴致勃勃地问雁游:“我今天表现得如何?港岛电影里有个小马哥你知道么,我是不是和他一样酷?”
  雁游不知道谁是小马哥,但觉得此时的慕容灰像极了摇尾讨夸奖的某种大狗,怎么看怎么……二。
  难道这人之前的精明都是表象,二才是他的本性?
  雁游嘴角抽搐了一下。本想装没看见,但慕容灰一直眼神炯炯地看着他,他只得违心说道:“很好,很有侠士风范。”
  他在心里又默默接了一句:侠士个性也不尽相同,传奇故事里有正人君子,也有二货二百五。
  “嘿嘿,就知道你有眼光。”不明真相的慕容灰毫不脸红地自吹自擂。他对雁游有那么点儿意思不是没有原因的:除了脸合他胃口,更重要的是雁游知道江湖事,和他有共同语言。要是换个人,鸡同鸭讲是小事,说不定还会扣他顶暴力分子的帽子,大煞风景。
  说话间,办完手续的民警载着谢老二离开了。慕容灰眉开眼笑地摸着停在肩头的鹦鹉:“小雁,我们吃午饭去?”
  快答应快答应,这可是第一次约会。
  其实雁游不太想搭理他。慕容灰的性格太过跳脱肆意,让向来稳重的他无所适从。大概因为行业的原因,他往来的人基本都是斯文有礼,老成持重的类型,像慕容灰这种人还是头一次遇见,不免下意识地想保持距离。
  但念在这人帮过自己,雁游也不好意思直接拂他面子,婉拒道:“我刚刚走得太匆忙,都没向朱道打招呼。说不定他现在在找我,我得回去一趟。”
  他话里的拒绝之意十分明显,要是换个人,多半就顺着台阶告辞了。但雁游却忘了,对付慕容灰这种老脸厚皮的人,是不能婉转的,但凡逮着一点机会,他都会钻头觅缝地爬过来。
  当下只听慕容灰兴高采烈地说道:“太好了,我也想参加婚宴。我还没参观过华夏的婚礼,正想开开眼界。上次我在一家酒店里吃的菜很好吃,邀请我的人说那是老字号的独家风味。不知婚宴上是不是也有独到风味?小雁,我们一起去吧?”
  鹦鹉也狗腿地配合主人叫了起来:“一起一起,同去同去!”
  ……不但是个二货,还是个吃货!雁游无力地想。原本还想问问他的来历,这会儿却有点意兴阑珊没了兴趣。
  只是,慕容灰可以厚着脸皮蹭上来,雁游还真抹不开面子把他赶下去,只得撮着牙槽说道:“好吧,你揭穿了那骗子,说来朱道也得谢谢你,不会介意你不请自来。”
  “就是,走走走!”
  接下来,慕容灰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虽然婚宴没有想像中的美味,但他见识了华夏酒桌文化,见识了“华夏人被压抑五千年的x欲”(婚礼游戏、闹洞房)。而他天生的自来熟也得以了充分展现,等夜上华灯,从朱家离开时,他已经和朱道并一干年轻来宾们称兄道弟,亲热得俨如失散多年的亲人。
  虽然不太喜欢这种性格,但雁游不得不承认,像慕容灰这种人才是最吃得开的。
  谢绝了慕容灰想送他回家的提议,雁游自己走回了宿舍。他没有喝醉,但口里残留的酒气让他很不舒服,本准备到房间拿了毛巾尽快洗刷一番,没想到一推开门,却有客人待在家里等他。
  “陈老?您怎么来了?”雁游有些意外。向罗奶奶解释了两句,他示意陈博彝到外面说话:“是有急事吗?”
  陈博彝放下续了四五次,已然无味的茶水,边往外走边小声说道:“小雁师傅,燕耳尊你修复到哪一步了?”
  “刚刚做了清洁。”
  “太好了。”陈博彝舒了口气:“最近我们大学的考古系拿到笔赞助,有五个奖学金名额。这两天学校里要召集本系学生进行一次考试,成绩优异者可以拿到这笔奖学金。一个老同事听说了这只燕耳尊,就想借去给学生们开开眼。如果你已经开始着手修复,那倒不方便了。”
  “奖学金?”
  “是啊,是一位老华侨捐助的。比学校发放的高了好几倍,足够支付获得者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雁游心道,如此说来,岂不是等于可以免费念书了?通过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他知道文凭在这个时代越来越重要。如果有深造的机会,倒是不可错过。
  他原本对炼铁厂厂长说要去念书,只是托辞。现在听到陈博彝的话,却不知不觉认真考虑起来。
  沉吟片刻,他问道:“陈老,你是哪所大学的老师?”
  “北平大学,不过我早退休两三年了。”
  “请稍等一会儿。”
  雁游匆匆进屋,半晌,拿着燕耳尊与一张薄纸走了出来:“陈老,我今年考取了北平大学的化学系。如果想转到考古系就读,不知可不可以?”
  “什么?!”陈博彝大吃一惊,一时倒顾不上心心念念的燕耳尊,直接接过录取通知书,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确认无误后却仍是觉得身在梦中:“小雁师傅,你你你,你不但精通古玩,还是位高材生?!”
  离知青回城重新参加高考的年代又过了二十来年,热潮过后,这会儿能考取大学的人并不多。但让陈博彝惊讶的原因并不是这个:他一直以为,以雁游的眼力与手艺,一定是常年累月沉浸在古玩堆里才能磨练出来的。
  要达到这个水准,必须专一专注,根本无暇顾及别的事情。却没成想,雁游竟是学习手艺两不误,而且哪一样都做到顶尖。北平大学的化学系录取分数很高,普通水准的学生只能望洋兴叹,但雁游居然能考中,足见他的课业有多么优秀。只是,化学的前景比考古更广,雁游弃理从文,未免太过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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