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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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会儿,萧砺复又进来,手里端着一盆水,走到床前半蹲着绞了帕子,轻轻覆在杨萱脸上。
  他蹲在床前,绞了帕子,轻轻覆在杨萱脸上。
  盆里兑了热水,帕子有些烫,却极舒服。
  那种怡人的温度自毛孔渗进五脏六腑,杨萱像惊蛰之后的虫蛇,一点一点自僵硬中苏醒过来。
  她接过帕子,轻声道:“我自己来。”
  萧砺仍是半蹲着,月光透过云纱照进来,在他脸上泛起亮白的银辉,他幽深的黑眸映着明月,闪出动人的光彩,“萱萱,你还有我,我总是在的,不会舍弃你,不会抛下你,不管你在哪里,我总陪你左右。”
  杨萱凝望着他,心里堵涨得难受。
  杨修文为了气节不管她,辛氏为了爱情抛下她,杨桐为了名声丢弃她,杨芷为了活着远离她。
  当她以为自己仍是跟前世那边孤零零地无依无靠的时候,却有人愿意给她温暖,给她支撑,蹲在她的面前说不离不弃。
  杨萱展开帕子,再度蒙在脸上……
  第85章
  有温热的液体自眼角沁出, 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帕子里。
  片刻, 杨萱深吸口气,将帕子自脸上揭下来,放进盆里洗干净,正要去晾上。
  萧砺拦住她,“我去吧, 你把弟弟外衣脱了, 待会儿给他也擦把脸,擦擦手。”
  杨萱点点头, 也不点灯, 就着清亮的月光给杨桂褪下外衣。
  杨桂仍睡得香, 嘴巴无意识地嚅动着,也不知梦里是否吃到了肉丸子。
  萧砺另外换了水来,看着杨萱给杨桂擦洗过, 这才端了水出去, 低声道:“不早了,你歇下吧。”将门掩上, 离开。
  杨萱将杨桂往里挪了挪, 侧身躺在床边, 原以为会睡不着, 没想到头一沾枕头便阖上了双眼。
  梦里纷纷乱乱,时而是夏太太叉腰指责她不守妇道, 时而是辛氏抚着她的发髻道别, 时而是孙嬷嬷端着汤碗朝着狞笑, 时而又是阴暗的长廊中,有人拖着粗重的脚链缓缓行走,所及之处,有暗红的血迹从地里渗出来,散发出阵阵腥臭。
  而她就站在血迹中央,眼看着血液一点一点欺近,很快就要浸没她的绣鞋。
  杨萱尖叫一声醒过来,正对上杨桂惊恐的眼眸。
  杨桂“蹭”从床上跳下,“蹬蹬”跑出门外。
  不多时,萧砺端着汤碗进来,“你醒了,先把药喝了。”
  汤碗是青色粗瓷,正袅袅散着白汽。
  杨萱蓦地就想起梦里那只青瓷汤碗。
  孙嬷嬷一手端着碗,一手捏住她的腮帮子,油腻的鸡汤顺着她的齿缝流进嘴里,而更多的洒在她青碧色袄子的前襟上。
  杨萱打个寒颤,眸中本能地生起几分戒备,刚想起身,却感觉头疼得仿似要炸开似的。
  而后心一片湿冷,小衣早就被汗浸透了。
  萧砺温声道:“先前看你一直未起身就进来瞧了眼,觉得脸烫得厉害……方才郎中把了脉,说是染上了风寒,并不严重,只是气滞于胸郁积不发,容易肝失疏泄,另给开了个纾解的方子。药一直温在炉子上,你趁热喝了。”
  杨萱定定神,将枕头竖起来,斜靠在上面,接过碗,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正三刻,”萧砺回答,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一小块冰糖,“喝完药解解苦,锅里还温着小米粥,待会儿我给你盛一碗。”
  杨萱捏着鼻子将汤药一口气喝完,把冰糖含在嘴里化了,这才想起应允杨桂的肉丸子,忙问道:“阿桂中午吃的什么?”
  杨桂高兴地说:“早上吃肉包子,中午萧大哥买了四喜丸子。”
  他倒是个自来熟,才只半天工夫就喊上“萧大哥”了。
  杨萱叮嘱他:“要听话,不许胡闹。”
  杨桂重重点头,“我听话了,我帮萧大哥拿东西,还给大马刷毛。大马不踢我。”
  他还不到五岁,能干得了什么?
  想必是萧砺干活时,顺便哄着他罢了。
  杨萱暗叹口气。
  自己跟杨桂住进来,不知给萧砺添了多少麻烦,既要给自己请医问药,还得照顾杨桂。
  杨桂平时还算懂事,但哭闹起来也是非常惹人厌的。
  这时,萧砺端来小米粥,问杨萱道:“你之前说的那两个丫鬟住在哪里,我下午出去,顺便跑一趟。”
  杨萱忙道:“在文思院附近,我没有去过,说是一户两进三开间的宅子,二门堵上来,我家丫鬟租赁的是一间倒座房,旁边住着几个绣娘。”
  萧砺默默记在心里,待杨萱喝完粥,将碗接过去,又道:“我带着阿桂一道去,你在家里再睡会儿,我把门锁上。”
  杨萱怕杨桂跟着去捣乱,正要拒绝,萧砺已笑道:“这么大的孩子正要开始皮,你还病着不一定能管得了他,再说……别把病气过给他。我们会尽早回来,你尽管放心。”
  杨萱想想自己眼下连起身都难受,真是照看不了杨桂,只得应了。
  等萧砺带着杨桂离开,杨萱忍不住困倦,又躺下睡了。
  仍是睡不踏实,隐隐约约总像有人在哭泣,却又是那种压抑着的沉闷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就在她身旁。
  杨萱困惑地睁开眼,面前一片模糊,瞧不真切,只感觉有团昏黄的火焰散发着光亮。
  眨眨眼,火焰逐渐清晰,是床头书案上的油灯。
  紧接着,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姑娘,您醒了?”
  一张圆脸出现在视野里,两眼哭得通红,左唇角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杨萱惊喜不已,“春桃?”
  “姑娘……”春桃抽泣道:“姑娘怎么就病了,适才又是热得不轻。”
  看到春桃,杨萱精神大振,抿嘴笑笑,“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春杏呢?”
  春桃擦擦眼泪,“她这阵子都跟着隔壁绣娘去绣楼上工,最近活计紧,吃住都在绣楼里,两天没回去了。我给她留了字条,她看到后自会过来。”
  杨萱点点头,便想坐起身,春桃连忙扶住她肩头,想找个靠枕倚着,可四下瞅瞅没瞧见,仍将枕头竖起来靠着了,问道:“姑娘近些天都是住在这里吗?”
  杨萱“嗯”一声,“虽然简陋了些,可总归是个安身立命之所。若非萧大人仗义相救,只怕你我再也见不到了。”
  春桃黯然神伤。
  市井间传言是极快的,杨家被查封的第二天,春桃就得知了消息,特地赶回去看了眼。只见门上贴了封条,上面盖着红艳艳的官印。
  街坊四邻说杨家连主子带下人都被抓走了,一个活物没留下,还说死了两个丫鬟,尸身是被苇席卷着拖走的,流了半条胡同的血。
  春桃听得毛骨悚然,跟春杏抱头哭了半夜,转天又到顺天府牢狱门口转悠。
  可差役根本不可能让她俩进去,就连她们打听人,也是三缄其口,只说不知道。
  两人都不是京都人,在京都举目无亲,什么门路都没有,连碰了好几次钉子之后,只能老老实实地等消息。
  可她们又不能干等,杨萱给的那些银钱物品不能动,她们日常嚼用要靠自己赚出来的。
  春杏绣活儿好,老早就从绣楼接绣活了。春桃则收些衣服回家来洗,顺带着缝缝补补,日子总是能过得去。
  本来萧砺说杨萱找她们,春桃还以为他撒谎,可见到跟在后面进来的杨桐时,心里半点怀疑都没有了,把原本从杨家带出来的金银细软尽都拿上,二话不说跟着来了。
  春桃并不是嫌弃萧家,而是觉得自己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不该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可听到杨萱这般说,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再不提萧家寒酸的话,只卯足了劲儿用心伺候好姑娘与少爷。
  当夜,杨桂跟着萧砺睡,春桃便在杨萱床前铺了床垫子,又是伺候药,又是伺候水,照顾得无微不至。
  杨萱仍是没有精神,热度却总算退了。
  因家里多了春杏,萧砺便没有再带杨桂出去,自己在外面跑了一整天。
  杨桂没人陪他玩,便想起爹娘,哭着闹着要去找辛氏。
  杨萱少不得打起精神陪他玩了会儿翻绳,又让春桃跟他在院子里跑了一圈,总算哄得杨桂开心。
  她却累出一身汗,只觉得身体又虚了些。
  好在,转天春杏找了来,能够帮一把手,杨萱才得以卧床休息。
  连续三天,萧砺都是清晨天刚放亮就离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
  饭也不曾在家里用。
  杨萱觉得很是对他不住,自己占了他的房子,却把主人逼得没法待,春桃与春杏倒是松了口气,萧砺不在,她们自在许多,否则家中杵着个年青男人,该是多么不方便。
  第四天,杨萱病情大有好转,萧砺也难得的早早回了家,正赶上春桃做的打卤面。
  杨萱请他在屋里吃,萧砺不应,自己端只大海碗到东跨院去了。
  等到吃完,才过来正院,瞧瞧将春桃叫出去,“……明天午门问斩,别让姑娘出门,免得在外头听到风声。我已经订好了寿衣棺材,明天先把尸身装殓好,再拉回家。犯官不得搭建灵堂以作拜祭,只能挂几盏素灯笼,白幡、白烛、麻衣等物我也订下了,明儿大概未正时分会送来……你们多劝着姑娘,别太难过伤了身子。”
  判文已经下来了,男丁斩首,女眷流放。
  辛氏要追随杨修文,自愿跟着去午门,而王姨娘被流放湘北三年。
  萧砺不想让杨萱姐弟见到行刑的场面,毕竟那种地方,看到了就是一辈子的噩梦。
  春桃只觉得脑门突突地跳,想哭却不敢哭,只苦苦地忍了,一桩桩将事情记在心里。
  回到屋里,杨萱正攥了杨桂的手凑在灯前教他写横竖撇捺。
  昏黄的灯光照在姐弟两人脸上,温暖而静谧。
  春桃顿时红了眼圈,又掉头出门,深吸口气平静片刻,到厨房兑了洗脚水端到东次间,笑着道:“天儿不早了,桂哥儿洗洗脚吧。”
  杨桂放下手中的笔,盯着杨萱道:“姐,我想娘亲,我想去找娘。”
  杨萱轻声安慰他,“阿桂乖,赶紧去睡觉,明儿就能见到娘了。”
  春桃手一抖,洒出半盆水。
  杨萱仿似没瞧见般,亲自给杨桂脱下鞋袜,帮他洗了脚丫子,这才让春杏抱着他去找萧砺。
  等杨桂离开,杨萱问道:“萧大人跟你说什么了,明天要行刑?”
  春桃不便隐瞒,将萧砺的话一一重复了遍。
  杨萱淡然地道:“明天你跟春杏在家带着阿桂,我要去刑场送我爹娘一程……寿衣店若是送了东西来,只把白烛麻衣留下,其余的尽都退了。在别人家,不好大肆张罗丧事,我也没想把棺椁抬过来,先找个寺庙寄存些时日,从寺里直接发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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