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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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雷惊讶于高墙的高大,问身边的三保太监,“郑公公,这就是皇宫吗?”
  三保太监点点头,“这就是胡尚宫当差的地方。宫墙中间是西安门,宫人、还有进京觐见的命妇等都从西南门进宫,皇上御赐的宅院离这里很近,方便胡尚宫出入宫廷。”
  阿雷拍马走在马车旁边,对里头的胡善围说道:“姐姐好厉害啊,从现在起,姐姐是我最佩服的人,已经超过姐夫啦。”
  隔着窗纱,胡善围都能瞧见阿雷脸上的骄傲和自豪。
  胡善围顿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女儿对她小小成就的肯定和认可,比皇帝的赏赐更令她感动,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身体。
  原来一个母亲,不仅仅可以为孩子带来健康的身体、健全的灵魂,还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让孩子为之骄傲。
  胡善围生在苏州,长在京城,工作在皇城,对京城各条道路了如指掌,随着车队行进的路线,胡善围发现御赐宅邸何止是“进出宫”方便,简直就是她“住不起”的地方啊!
  如果把京城分为五环,御赐新家就在西城区一环线上,京城顶级权贵住的地方。
  有多贵?看看左邻右舍的邻居就知道了。
  左边的邻居是沐府……沐春以前的家。因他爹沐英追封昭靖王,所以叫做沐王府,简称沐府。
  沐府是从洪武时代以来唯二幸存的顶级勋贵家族——另一个是东宫太子良娣郭氏的娘家,武定侯府。
  挺住了洪武、建文、永乐三朝三轮残酷的狼人杀,沐府已经是京城传奇。
  须知徐皇后娘家魏国公府徐家都已经被除爵了,虽然改封弟弟徐增寿为定国公、也是世袭罔替的公爵,但徐皇后父亲徐达挣下来的魏国公的爵位没保住,传承已经断绝了。
  左边的邻居已是不凡。
  右边的邻居更令人咋舌——汉王府。
  汉王朱高煦的家,当然也是水坑弟弟的家。大明王朝最善战的亲王、靖难之役的大功臣、京城最有权势、最受永乐帝器重宠爱的亲王、东宫太子最强有力的竞争者,种种头衔加在一起一口气都念不完。
  简直是男版的龙妈卡丽熙。
  当然,由于官员的宅院规格是按照平级和门第制定的,御赐新宅没有沐府和汉王府那么庞大的建筑群落,只是一个清清静静的三进宅邸,类似皇宫里东西六宫其中一个宫殿的占地面积。
  有了沐府和汉王府这种邻居,治安当然没话说,即使夜不闭户也不用心有贼人,很适合胡善围和妹妹这种只有两个女人居住,确保安全。
  而且,胡宅虽然没有沐府和汉王府这等顶级豪门拥有的府兵日夜巡逻,但是胡宅应该比这两个王府更加安全。
  为什么?
  因为胡宅后面是大仓园——京城最大的国有银库就在这里,类似后世的央行总部银库。
  大仓园属于户部管辖,大明各地收来的税银存在这里,京城官员们每月的俸禄银子、各个部门批准调用的银两、包块军费等等,都是大仓园银库出来的,因银子成色好,所以简称为大仓银,人见人爱,分量十足,民间的商铺钱行都喜欢大仓银。
  钱谁不爱呢?所以这里常年驻守着两千禁军,若遇到全程戒严的时候,这里起码有两万禁军防守,增加到十倍。
  永乐帝把胡宅安排在这里,简直就是“银屋藏骄”。
  三保太监领着胡家姐妹进门,早有看房子的官奴们打开大门,齐齐站在庭院,迎接新主人。
  官奴属于贱籍,不可以和良籍通婚,只能内部消化,世代为奴。所以看屋子的一共是三房人家,全是奴籍,有老有小,老的已经白发苍苍,小的和阿雷年纪差不多。
  三保太监是宫里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三房官奴战战兢兢听他训话,指天发誓,“奴婢一定好好服侍胡尚宫和胡小姐,不敢怠慢。”
  三保太监带着胡家姐妹在胡宅逛了一圈,里头花木房子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家具什么的几乎都是全的,而且都是好木头,常见花梨紫檀这等名贵木材,只是缺乏锅碗瓢盆、被褥桌围等等居家用的小物件。
  三保太监说道:“待会宫里六局的人会将胡尚宫一应份例送来,今晚就可以住人了,还有使唤的宫女内侍等,咱家都会命人挑好的来使唤。”
  不用说,这其中又有永乐帝的眼线,胡善围来者不拒,一应都收下,至于这些人适不适合……以后再说。
  参观完毕,三保太监告辞,胡善围以家主身份召集三房官奴开了个小会,初次见面,皆送了见面礼。
  官奴们排队领赏,行礼道谢。
  主仆相认完毕,宫里就送来了胡善围分例的衣物、柴炭等物,一车车的往里头运,皆是上好的内造之物,还有从宫里出来在胡家伺候的宫女、嬷嬷,太监,厨娘等约二十来个宫人。
  当然,无论官奴还是伺候的宫人,薪水开支都是宫里领用,类似国家分配的保姆,不用胡善围掏钱。
  宫人一一见礼,胡善围送他们见面礼,比三房的官奴要厚一些,安排他们的居所住处,还谦道:“我这里不比宫里,条件略差些,委屈各位了。”
  众人连忙说“不委屈”、“愿意出宫伺候胡尚宫”云云。
  宫里有宫里的好处,富丽堂皇的,可是好地方又不是他们能住的。在胡家伺候,起码还能经常出去逛,自由一些,宫人出宫,手续复杂,他们当中许多人数年都没有出过宫。
  宫人们在胡宅安顿下来,帝后又派人送来各种赏赐,胡善围不敢大意,摆了香案,铺了红毯,敞开中门,迎接天使。
  前来送礼物的不是太监,而是个曹姓女官,徐皇后身边的司言女官。
  胡善围当过孝慈皇后的司言,晓得这个位置是皇后最信任、且最具有威仪的女官担任,代表皇家的颜面,刚柔并济。
  胡善围在洪武二年一期邸报上看过这个曹司言的事迹——永乐帝登基之后,不少建文旧臣打入大牢。有曹氏女上书徐皇后,敲登闻鼓,为父亲喊冤,说父亲被人污蔑为方孝孺乱党,实则只是当年参加过方孝孺组织的一场文会而已,曹家和乱党并无来往云云。
  徐皇后看到上书,字迹端正秀挺、叙事清楚、逻辑严谨、通篇没有废话,打动人心,很是欣赏曹氏女文笔,便宣她进宫,问个清楚后,命锦衣卫严查此事。
  锦衣卫后来查明曹父冤枉,当庭释放,官复原职,徐皇后很喜欢曹氏女,恰好宫中内部女官选拔开始,宫女们纷纷报考,徐皇后要曹氏女参加了选拔考试,被考官沈琼莲点为头名女状元,从此留在宫廷当女官了。
  后宫里的事情,本不该上邸报的,只要写上去了,就是借此表明了永乐朝的政治态度:只要承认永乐的正统地位,以往官员行为,皆既往不咎。
  胡善围判断,这是一场典型的政治作秀,邸报上的事情不能全信,不过,这个曹司言配合徐皇后做戏,肯定是皇后心腹无疑了,只是不晓得曹司言真实出身如何,反正不简单。
  胡善围带着阿雷,并宅中众仆叩谢皇恩。
  咋看这个曹司言,胡善围隐隐面熟,好像那里见过似的。
  曹司言完成了使命,胡善围邀请她坐下喝茶。
  曹司言屏退众人,向胡善围施了一礼,“下官见过胡尚宫,久闻胡尚宫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以后还请胡尚宫多多指教。”
  司言属于尚宫局,胡善围是她顶头上司。
  胡善围请她入坐,问起她年轻籍贯。
  曹司言笑道:“没有旁人,下官就不瞒户胡尚宫了。以前宫里的曹尚宫,是下官的姑祖母,下官进宫,也是姑祖母的意思,姑祖母反复叮嘱过下官,一定要胡尚宫的话,向胡尚宫学习,便是学些皮毛,也够下官受用一辈子了。”
  曹尚宫!我说这个姑娘看起来怎么有些面熟!好像那里见过,原来是曹尚宫这个老狐狸的亲戚!
  果然这个曹氏女进宫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政治大戏。
  第212章 给个眼神,自己体会
  曹尚宫和崔尚仪在扬州养老,和胡善围偶有通信,胡善围已密信告知范尚宫之死的真相,两人终于明白范尚宫绝笔信件里反复提到的祖父范梈代表作《掘墓歌》的原由。
  虽然胡善围没有告诉两位女官前辈她是如何复仇的,但两人最后见到建文帝以倾国倾城的代价来偿还了范尚宫的血债,看破不说破,大家心照不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在胡善围不知道的另一边,永乐帝登基,扬州城的曹尚宫的堂叔被卷进“方孝孺”乱党而下狱丢官。
  方孝孺是江南大儒,文艺大v,被读书人所推崇,当初人们挤破脑袋参加方孝孺组织的诗会和文会,曹家是书香门第,自然也凑过去蹭大v的流量,诗词还得到了方孝孺的亲笔点评。
  蹭流量一时爽,清算火葬场。
  方孝孺灭族,临死之前,他还大声唾骂永乐帝,“老夫不怕你这个谋朝篡位的逆贼!别说灭我三族了,就是灭我十族又如何!”
  还嫌骂得不过瘾,又加一句,“千百年后,陛下还是逃不过一个‘篡’字!”
  这下把永乐帝给气坏了,我说灭三族,你说给老子来十个。
  这种要求简直太神奇了,好吧,我成全你。
  刑部拉灭门清单时犯了愁,以往顶多灭九族,这第十族从何而来?那就把门生故旧算上吧。
  就这样,骂人一时爽,亲戚朋友都跟着去火葬场了。曹家一夜之间祸从天上来,全家下狱,唯有曹氏女机灵逃脱,去扬州求姑祖母曹尚宫帮忙捞人。
  原本曹尚宫退休选择隐居扬州,而不是回乡养老,就是因她懒得和族人搞人情来往,或者被某些没有眼色的族人自作主张,给她介绍某个官员当续弦。
  她在宫廷当女官多年,顺风顺水,不到四十岁升了尚宫,性格为人处世的态度都和传统书香门第所不容了,回家孤独寂寞,还不如在扬州养老轻松自在,后来有了崔尚仪陪她,同为女官,志同道合,隐居之所猫狗双全,就更乐不思乡了。
  侄孙女曹氏逃脱官兵抓捕求到了曹尚宫这里,这让曹尚宫眼前一亮:哟,这小姑娘的勇气胆识和某个人似曾相识,有点胡善围当年啥都能豁的出去的影子。好好调教一番,送入宫廷,曹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曹尚宫亲自上京城,找了老同事纪纲,说曹家不是方孝孺正儿八经的学生,只是诗会上见过几次面,曹家政敌借机会整治曹家,好腾出官位来,给别人让路。
  这种罪名可有可无,对纪纲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而言不算棘手,纪纲愿意卖曹尚宫一个人情,那时候刚好大病初愈的徐皇后来到京城举办封后大典了,急需施加仁政,一打一拉,稳住民心,免得朝廷官员因方孝孺灭十族人心惶惶,借此互相攀咬,党同伐异,重现洪武朝“蓝玉案”五千多官员齐齐丧命的惨剧。
  永乐帝也不想杀那么多人,诛十族打击范围实在太广了,他不能真的做一个孤家寡人,但皇帝金口玉言,他岂能出尔反尔?永乐帝需要一个台阶下。
  曹尚宫密见徐皇后,定下曹氏女午门上书,为父伸冤;皇后宽容,既往不咎的大戏。曹氏女遗传了姑祖母刚烈的性格,也有头脑,完美配合徐皇后演戏。
  这件事作为弘扬徐皇后仁慈的光辉事迹上了邸报,方孝孺灭十族的所谓门生故旧也就不了了之,只要承认永乐帝正统地位的,都放了。
  送走了曹司言,已是傍晚,胡善围和阿雷在院子葡萄架下吃晚饭,凉风习习,阿雷突然住了筷子,说道:“姐姐,我们家后面就是大仓银库,要是从这里打个地洞,是不是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搬银子了?”
  胡善围闻言,也停了筷子:真是亲生的女儿,完美遗传了沐春各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胡善围无语片刻,说道:“你好生吃饭,晚上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明日还要随我进宫谢皇后娘娘赏赐,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搬迁新居第一晚,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胡善围听见西厢房传来阿雷土拨鼠似的尖叫:“啊!”
  胡善围一听,以为阿雷做噩梦了,忙起床披衣去看,“怎么了?”
  阿雷坐在梳妆台边,举着一颗还带有红血丝的牙齿,“牙……门牙掉了。”
  胡善围松了一口气,接过牙齿,“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叫那么大声,九岁的大姑娘了,还一惊一乍的,你正是换牙的时候,掉了就掉了嘛,很快就长出新的来。”
  说完,胡善围拿着牙齿,出了房门,往房顶上一扔,祝祷阿雷换牙顺利。
  阿雷用清水咕噜噜漱口,“今天要入宫觐见皇后娘娘,一张口说发(话),结果缺一颗大门牙,说话漏轰(风),岂不被人取笑了去?”
  胡善围一听阿雷牙齿漏风古怪的发音,觉得可爱,不禁笑了,“你这种情况特殊,谁家孩子不换牙呢,不算殿前失仪,你放心,没有人会和你计较这个。”
  阿雷往梳妆台绣墩上重重一坐,“明面上不说,背地不知如何取笑我呢,除了皇后娘娘,我还能见到——”
  阿雷像是想起什么,话题生硬一转,“姐姐刚才说我是个大姑娘了,现在又说谁家孩子不换牙,我到底是大人还是小孩?真是倒霉,第一次进宫就不顺。”
  小孩子瞌睡多,胡善围往往起床散步走了一大圈,回到家里阿雷才刚刚起床,有时候还赖床不肯起来。
  今天清晨胡善围还没醒,阿雷破天荒就起来了,很明显对进宫充满着期待,九岁的姑娘懂得爱美了,不再是以前黑溜溜的一颗卤蛋,两腿青泥,只为捞虾。
  胡善围感叹光阴易逝,一晃那颗不修边幅卤蛋变成了掉了一颗牙齿就坏了一天好心情的女孩。
  胡善围宠沐春,更宠女儿,说道:“既然如此,你今天在家休息,我一个人进宫,就说你身体不适,改日进宫谢恩如何?”
  阿雷着急了,腾的一下子站起来,“不行!我一定要跟姐姐一起去。”
  胡善围说道:“那你还哭丧着脸干嘛?赶紧梳洗打扮起来,精神一些,放开一些,你越是在意,别人越是看你的缺牙,你不在乎了,别人也不好意思盯着你暂时的缺点看。”
  从七岁起,阿雷就不剃头了,留起了额发,任由刘海长长,头顶的长发梳成两个发髻,插戴上昨日徐皇后赏赐的纱花,浓眉大眼、毛茸茸的粉红桃子脸,很是喜庆可爱——张开嘴巴露出豁口的门牙也是可爱的。
  胡善围吾家有女初长成,怎么看都看不够,觉得自家闺女是最漂亮的小姑娘。
  胡善围欣赏的眼神给了阿雷鼓励,从她渐渐挺直的腰杆来看,应是恢复了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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