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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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活着不是一个人自己的事,人活着要照顾好所爱之人。
  谢景今日似乎有事,一大早便出了门,王悦自己从榻上坐起来,随意地抬手揉了下头发,他看了眼窗外,雨后新晴。
  王悦伸了个懒腰,洗漱完毕后起身去桌案边坐下,从一旁随手抽出张纸,另一只手磨墨,他思索片刻,沉下气后开始写信,把该交代王有容办的事一件件写完后,王悦大致扫了一眼,觉得差不多后,将信封好了。
  忽然,他耳边传来一阵极轻的声响,他压住了信手微微一顿,眼中瞬间变了。
  回头看去,王悦却是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仅仅开了一条缝的窗户上挤进来一只脑袋,头发看样子是挤进来的时候弄散了,披了一脸。
  王悦愣了一下,发现那是个小孩,三四岁的样子。
  吧嗒一声响,那小孩吸溜了一下鼻子,瞪圆了眼看着王悦发呆,“阿姊,你好好看啊。”
  王悦一顿,望着那小孩的眼神一下子怪异起来,“你喊我什么?”
  “阿姊,你好白啊,声音好好听!”那小孩摇摇头,将微微遮住视线的头发甩了甩,望着王悦的脸咽了下口水,“你长得好好看啊,阿姊,你是谁啊?”
  王悦左右看了眼,确认这小孩的确是在喊自己后,他轻轻撂了下手中的信,啪一声轻响。反了天了。王悦幼年时因为长得秀气,常被人当成小姑娘,他平生最恨别人把自己错认成小姑娘,当年还因为这事和司马绍打过一架。王悦自然不能和这三四岁的小孩打架,于是他起身,一把揪着那小孩的领子单手将人拎了起来。
  “阿姊你生气了?你生气的样子好好看啊!”那小孩惊呼了一声。
  王悦:“敢问你是?”
  话音未落,王悦感觉到那小孩扑腾着抱在了自己的身上,一只软糯的手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腰。
  “阿姊你腰好细啊!身上好香啊!头发也好香!”小孩用力地抱住了王悦,把头埋在他身上用力地一吸。
  王悦抓着他的领子将人移开了些,啪一下推开窗户,似乎要将那小孩扔出去,小孩猛地惊恐起来,喊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阿姊!”
  王悦松开了手,那小孩离地没多高,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孩发现不疼,刷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忙踮起脚扒住了窗户,“阿姊你是哪家人啊?阿姊你叫什么名字啊?阿姊?!阿姊!”
  王悦抬手扶着窗户顿了一下,那趴在窗户上怕他关窗户的小孩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一张清秀的小圆脸极为讨喜,王悦看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揉了下那小孩的脑袋,那小孩立刻笑了起来,抬手去抓王悦的手,“阿姊……”
  王悦利落抓着他两只手将他拎了出去,果断松手,然后抬手砰一声关上了窗户。
  门外懵了的小孩眨了眨眼,对着一瞬间发生的事儿有些没反应过来,坐在地上半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没哭,小手整理了一下衣服,而后才上前轻轻敲了一下那扇窗户,“阿姊,是我唐突你了!阿姊你听得见吗?阿姊,我给你赔礼道歉,阿姊?交个朋友?”
  王悦额头上青筋跳了下,从这小孩的衣着打扮来看,说不准是谢家哪一房的小孩,他以为这小孩被他扔出去自觉无趣便会自己回去,外院便有仆人,出不了什么事,却没想到这小孩竟然这么难缠。
  外头小孩还在喊,“阿姊?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交个朋友?”
  王悦猛地推开窗,反正闲着没事,他低头看着他,“敢问阁下是?”
  三四岁大小的孩子站直了,“谢安,字安石,陈郡谢家排行第四。”
  王悦忽然愣了下,伸手揪着那小孩的领子把人拎了起来。
  “哎哎哎!”小孩蹬着腿忽然有些慌。
  “你是谢安?傲然携妓出风尘的那个谢安?”王悦眼神瞬间不对劲了,拧着眉打量着这小孩。
  “啊?什么风尘?”
  王悦正欲询问两句,院门处传来一声暴喝。
  “王长豫你做什么?”
  王悦闻声抬头看去。
  谢家小公子谢尚明显在寻人,循着小孩的声音推门进来,一看见王悦,眼神瞬间变了。
  王悦反应了一下,看了眼自己手里拎着的小孩,问道:“你找他?”
  “你把他放下!”
  王悦忽然就笑出了声,道:“你过来!”
  谢尚的脸顿时黑了。这些日子他和王悦没少打交道,回回都被王悦气得七窍生烟,生来清高傲岸又正直不屈的谢家小公子平生从没见过像王悦这么无耻下流的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他早打定了主意死都不再理会王悦,他伸手道:“把我堂弟放下!”
  王悦心道“你堂弟?”算算辈分,他忽然低头看了眼谢安,这小孩是谢景的弟弟?
  谢尚一见王悦的眼神怕他又要开口说些不要脸的话,忙道:“王长豫!你别说话!”
  王悦闻声挑眉看了眼谢尚,道:“你过来!”
  谢尚这些日子已经被王悦捉弄怕了,闻声反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咬牙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
  王悦懒洋洋道:“你堂兄今日不在,你这副贞节样子他也瞧不见,过来,乖。”他朝谢尚招了下手。
  “无耻!”谢尚气得浑身发抖,他身后走出来个少年,似乎是谢尚的朋友,他好奇地往里头打量了两眼,正好对上王悦的视线。
  谢尚这才想起还有个朋友,回头对着那少年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王悦把谢安放在了地上,对着门口的谢尚喊道:“带朋友回家啊?怎么赶快不请进来坐坐,我好尽一下地主之谊啊。”
  谢尚的脸顿时黑了,“这是谢家!”你尽个鬼的地主之谊!
  王悦道:“没人跟你抢,乖,不气不气。”
  谢尚差点没气疯,猛地吼道:“谢安石,过来!”
  王悦目送着三个人离开,他清晰地看见了谢安走出门时回头看了眼自己,那眼神含情脉脉。王悦顿了下,挥手送别,一抬头却瞧见谢尚那朋友在打量自己。
  谢尚那朋友瞧着也不过十二三岁,蓝衣窄袖,腰间别着根鞭子,剑眉星目相当英气,他忽然对着王悦笑了下,笑出了些许邪气。
  王悦轻轻敲着窗户的手停了下。
  很久之后,王悦才知道那蓝衣窄袖别着鞭子的少年叫桓温,江山代有人才出,等到那少年名扬天下时,那又是另一个传说了。
  谢景回来的时候,王悦正好收了东西,手里摸着只青黄色的笛子坐在廊下吹,这笛子是他前两日从谢景房间里翻出来的,他当时还惊叹了一会儿,这笛子看着有些年份了,竹青褪至暗黄,谢老大夫这种没情趣的人还有这种风雅的小玩意?他闲来无聊,便整日当着谢景的面握着这只旧笛子把玩,心里暗自揣测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比如谢老大夫的旧日风流债之类的。
  谢景走到王悦旁边,笛声停住了,他抬手揉了下王悦的脑袋。
  王悦没忍住终于笑出了声,“你哄小孩呢?”
  谢景从王悦的手中抽出暗黄的竹笛,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支新的竹笛轻轻放在了王悦的手心,水泱泱的竹青让王悦眼前一亮。
  “新的笛子,这是送我的?”
  谢景低声道:“哄小孩的。”
  王悦握住了那竹青色的笛子,忽然笑道:“你是谁啊?送我东西,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谢景低下身,轻声道:“是啊,那长豫喜欢谁呢?”
  王悦捏着笛子凑上前去,忽然轻轻地亲了下谢景。
  吃过晚饭,谢景坐在廊下给王悦诊了脉,给王悦开了副新的方子,他起身去谢家的药房抓了药,又去厨房煎好了端出来。
  王悦坐在房间里喝着药,一双眼盯着谢景,脸上的笑意没下去过。
  谢景看着他这副傻样子,开口道:“今日你伯父王敦在朝堂之上与太子起了争执。”
  王悦手中的碗应声而落,谢景似乎料到他这反应一般伸手将碗捞住了,重新平稳地放在了王悦的手中,抬眸望了眼王悦,他问道:“你很紧张?”
  “我紧张?”王悦低头喝了口药,“我又何好紧张的?你说什么呢!”
  谢景看了王悦一会儿,开口道:“今日午时,王敦大会百官,指责太子不孝不仁,上书请奏皇帝废太子。”
  王悦忽然陷入了沉默,良久才扯出抹笑,“是吗?司马绍估计是笑不出来了,这下他算是完了。”
  谢景伸手握住了王悦轻微颤抖的手,接下去道:“太子中庶子温峤站出来同王敦据理力争,座中庾亮与卞壶等重臣皆起身应和温峤,王敦依旧执意上书。”
  王悦说不上来心底什么感觉,他微微低着头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手上加重的力道,微微一怔,一抬眸正好对上谢景的视线,“怎么了?”
  谢景松了手,没说什么,抬手慢慢揉着王悦的头发。
  “把药喝了,喝完早点睡。”
  “哦,好。”王悦点点头,低头继续喝药,心里头却依旧有些不安。
  半夜。
  躺在床上始终没睡过去的王悦终于睁开了眼睛,心里头警告自己,“上回怎么说的?再管司马绍的事你王长豫三个字倒过来写!”
  王悦闭上了眼,过了良久,终于又认命地睁开了眼,深深呼了口气。
  他简直怀疑,自己上辈子是刨了司马绍的祖坟还是杀了司马绍的全家。
  王悦偏头看了眼,谢景已经睡过去了,一夜没睡的王悦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从起身掀开被子的一角下了床,临走前他给谢景仔细地掩了下被子。
  坐在案前写完书信的时候,王悦的手已经凉得没感觉了,他抿着唇,低头检查着书信,光线有些暗,他有些看不清楚。
  灯点了起来。
  “多谢。”王悦下意识道了句谢,搓了下已经僵硬的手。
  下一刻,王悦猛地抬头看去。
  脑海中忽然刷一下空白。
  谢景伸出手从他面前将那封笔墨还未干的信拿起来,屋子里点了灯依旧很暗,风从窗户外吹建立,手中的纸抖落有娑娑声,那是屋子里唯一的声响。谢景扫完了信的内容,而后抬眸看了眼只穿着件单薄衣裳坐在案前浑身僵硬的王悦。
  信是写给王导的,最后八个字是清瘦小楷:“太子有德,不应当废。”
  王悦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以为你睡了,我吵着你了?”
  谢景望着他,开口问道:“你服的五石散究竟是谁给你的?”
  王悦心头一抖,下意识抬头看向谢景,良久才道:“什、什么?”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有些说不利索话,顿时抿唇,暗自咬了下舌头。
  谢景看着他,“他让你死你也去?”
  王悦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上一瞬间血色褪尽,放在案上的手轻颤起来。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那声音有几分沙哑。
  “我和他认识有十来年了,他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他的母亲是燕代人,是个婢女,心性很高,小时候他母亲常常打他,骂他没出息,他六岁时背书背错了一个字,他母亲拖着他一起跳井寻死,差点两人都没救回来。元敬皇后死得早,他是长子,后来他当了世子,却因为有一半的燕代血统,他被人骂了十多年的鲜卑奴,包括当年王府的婢女与如今他的幼弟。”
  王悦停了片刻,低头扫了眼那封信,“他和我一样,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他比我更惨,一个王府世子竟然经常吃不饱东西,多吃两口他母亲便说他耽于享乐,小时候王府膳房烧火的丫头给了他一块饼,他便死心塌地喜欢上人家了,后来才知道那块饼原来是拿去喂给狗的,那烧火丫头耍弄了他,没两天全王府的人都知道了这事,他母亲知道后拿了一大筐面饼让他吃,吃了吐,吐完接着吃,他一天一夜才吃完,那时候他才十岁左右,后来在别人的眼中,他便懂事许多了。”
  王悦似乎笑了下,“若换成是我,有人这么对我,我一定要他百倍奉还,可司马绍是个傻子,他母亲要处置那烧火的丫头,他还给人求情。这些事都是他喝醉了告诉我的。他这些年羽翼渐丰,估计也杀了不少人,可他从未报复过谁,当年欺侮他的,瞧不起他的,耍弄他的那些人,他说了没放在心上,便是真的没放在心上。
  我和他十年的交情,我没拿他当过君,也没拿自己当过臣,再后来他似乎想要杀我,我懂他是想当皇帝,他是真的太想当皇帝了,我帮他,是因为我知道他这一路走来不容易,也知道他当年待我是真心,我还知道他想当个好皇帝,我帮他不过是求个问心无愧。”
  谢景听完了,望着王悦的脸,忽然没忍住轻笑了声,他撑着桌案没说话。
  王悦觉得自己喉咙有些紧,很多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望着谢景竟是有些说不上来,他也觉得自己这人有病,这得亏是谢景听着他这一番话,要换成王敦之流对方说不定早一耳光扇过来了,哪里还容他这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大半天。谢景脾气是真的好,王悦看的出来。
  谢景什么也没说。
  两人躺回床上,王悦望着身旁的谢景,没敢吭声,他明显感觉到谢景有些动怒,却又隐隐约约地抓不住重点,望着谢景的侧脸不住发怔。他不清楚谢景关于五石散的事究竟知道多少,不敢深思,也不敢多问,他这事干得确实是糊涂。
  大半夜过去了,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的王悦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了谢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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