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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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马名叫胭脂兽,出了名的烈,一不留神它就扑腾着飞起来去投胎,真当没人识货?
  那马夫一听王悦这语气,知道这人一行家,忙道:“公子放心,这马被我鞭子抽得温驯得很!不会摔着公子的!”
  一旁的司马绍似乎顿住了,也不知道是听见了哪一句,他失神了片刻,随即又回过神,正好瞧见王悦视死如归地放下了帘子,就在那马夫打算赶路的时候,他忽然走上前去。
  那马夫顿住了,以为司马绍是要与王悦说话,忙从马车上下来了,“太子……”
  司马绍伸手从他手上接过了缰绳。
  王悦在马车上闭着眼,感觉到那马车慢慢地晃动起来,他忽然笑了下。他想到了一件事,他肯定外头扯着缰绳漫不经心地赶着路的司马绍也想着了同一件事。
  建兴五年三月,元帝登基,大赦天下,改元建武。
  皇储风波闹得沸沸汤汤,民间庙堂皆传言,元帝要立次子宣城公为太子。
  十五岁的王悦转着块白玉佩吊儿郎当地路过前院,正巧听见廊下两个幕僚在嚼舌根,在听见“世子”两个字时,他顿住了脚步,王悦无声无息地后退了两步,听起了墙角。
  王悦一开始以为这两人嚼的是他舌根,正打算记仇,仔细一听,发现两人嚼的竟然不是他的舌根。那世子,指的是原琅玡王的世子,当今陛下的长子,就是司马绍!
  王悦的耳朵慢慢竖起来了,仔细听了一阵,大致懂了这两人说了些什么。
  皇帝喜欢宣城,不喜欢司马绍这个大儿子,皇帝打算立宣城当太子,暗中召几位朝中重臣商量这事呢。
  王悦平时不关心这些东西,可耳濡目染下来,也不至于一窍不通。他琢磨了半天,想明白了。皇帝要是真想立宣城当太子,又何必挨个找大臣商量?皇帝是士族刚刚扶上位的,说清楚点,他就是琅玡王家人刚刚扶上位的,皇帝自己压根没什么权力,立太子这事他说了不算。
  尤其是当王悦听见皇帝几乎把王家人找了个遍,他差点给听笑了,这明摆着就是皇帝在毕恭毕敬地询问王家人,诸位爱卿觉得朕哪个儿子当储君合适啊?
  那所谓的储君风波也很容易解释了,不是皇帝在两个儿子里犹豫不决,是王家人在两位皇子里头摇摆不定。
  脾气暴烈的如王敦之流肯定喜欢宣城公这种,年纪小好拿捏,看重大局的如王导之流则是更倾心于司马绍,立长子有利于江东局面的稳定,两拨王家人自己还没商量出点东西呢!
  王悦笑了,天知道王敦有多厌恶司马绍,他能同意立司马绍当太子才奇了怪了!王敦可是瞧着司马绍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有事没事就拿东海刀拍着自己的背警告自己离司马绍远点,回回给他拍得直咳嗽。用王敦的话来说,司马绍这人长得就跟只白眼狼似的,一看就是烹走狗杀忠良的主!
  王悦想了一阵,转着块白玉佩走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月,王敦终于回京了,过两日还得往外走,他就在建康留个几日。
  王敦回来那日,王悦牵着两匹马去了趟太学,没找着司马绍的人,他又去了趟猎场,也没找着人,最后在众人的注目下,他牵着一左一右两匹马,围着皇宫边走边喊,他每喊一声,两匹马就跟着长嘶一声。
  “世子殿下!”
  “嘶——”
  “你上哪儿去了啊?”
  “嘶——”
  “世子殿下,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嘶——”
  ……
  司马绍听了宫人结结巴巴的描述,愣了会儿,刷一下往外飞奔,衣摆猎猎作响,一出皇宫侧门,王悦就蹲在那守卫的身边扯着嗓子吼,牵着两匹马跟拖儿带女似的。
  “世子殿下!你究竟在哪儿啊?”
  “王长豫!”司马绍隔着大老远差点没冲过去把人一脚踹飞,“你干什么呢?!”
  王悦刷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笑呵呵道:“总算把你喊出来了,走了!今日天好,我们去骑马!”
  司马绍闻声脸都黑了,“就这事?”
  王悦点点头,装作没瞧见司马绍的脸色,自顾自地将缰绳往他手里头一甩,“我知道你最近不好过,来,高兴点!我们去骑马!”
  “我今日没空。”
  “有空的有空的。”王悦一把扯过司马绍的胳膊,“我给你把马都牵来了!你看,白的黑的都有,你喜欢哪个?”
  司马绍看着王悦,“这样,我给你钱,你去喝酒,去赌钱,你玩什么都行。”
  王悦挑眉道:“我缺钱?开玩笑呢!”他一把拽过司马绍就走,“走了,你陪我去骑马!我让你陪我,你便老实地陪着我,你跟着我你什么时候吃过亏?我能让你吃亏吗?今日我父亲和一群朝官在新亭喝酒,不知道吧?没听说吧?走了!”
  司马绍微微一愣,“你父亲在新亭?”
  “是啊!”王悦一把拽着司马绍往外头,他像是拉扯儿女似的把两匹马扯过来,一本正经道:“今日我们骑马去,殿下请。”
  司马绍顿觉怪异,“你想干什么?”他伸手去拉黑马的马缰,却忽然被狠狠地抽了下手。
  “这我的!”王悦拽紧了缰绳,把白马的缰绳往司马绍手里一塞,“这你的!”
  司马绍觉得王悦又犯病了,从小到大,王家世子的东西绝不准别人碰一下,碰一下他当场就能疯给你看。他略有些无语,但还是牵了白马往外走。不能跟王悦计较,否则你得给他活活气死,不能和他计较。
  王悦看着司马绍转身离开的背影,低下头笑了笑,他伸手摸了摸身旁的黑马,又轻轻地抓了抓它的马鬃。忽然,他低下头狠狠地亲了一口那马的额头,“走了!”
  司马绍闻声回头看去。
  王悦刷一下翻身上了马,朱红衣摆卷的像层火。
  新亭是个好地方,一众士族大臣都喜欢在这儿遥望北土寄托哀思,这些日子愍帝的死讯传来,新亭多了许多草木,也多了许多呜咽声。
  司马绍不知道王悦在干些什么,一路上磨磨蹭蹭的,骑着马到处溜达,他喊了几声,王悦权当聋了听不见。
  临近新亭的时候,远远瞧见了新亭里一众士族高官,司马绍正想让王悦下马,忽然听见王悦的马仰头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长嘶。
  骑在马上的少年死死地拽住了马缰,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弓,与此同时,马前蹄腾空,几乎将马背上狰狞着脸的少年掀出去。
  “长豫!”司马绍愣住了,下一刻就看见失控的黑马带着王悦在路上飞奔起来,马蹄落在地上,咚咚咚,像是骨头重重地敲在地上,鼓点似的,“长豫!”
  王悦浑身的汗都出来了,他屏着气用力地扯着缰绳,脸色有些难看,刚出城的时候给马喂了几颗药,此时身下的马越跑越快,最后几乎是在扬起四只蹄子在路上飞奔,他浑身都快散架了,依稀能听见司马绍在后头喊他,却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他忽然回头朝司马绍喊,“救我!”
  新亭那边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动静,王导随意地回头看了眼,下一刻他猛地拍案而起,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幕。
  王悦有些没想到,这药的劲竟然这么足?他原本不过想着等这马失控,他再假装摔下来,可他没想到这马简直就是疯了啊!这摔下去简直就是寻死啊!
  他用尽全力拽着缰绳控制着方向,手上青筋一根根跳出来,不远处就是滔滔江水,这个时节水离地面将近七八丈高,这么快冲下去跟送死没多大差别了,王悦死抓着缰绳不松手,牙齿都快咬出血了。
  要么跳江摔死,要么跳下马摔死,就只能选一个,王悦此时此刻终于彻底傻眼了。
  这什么药啊!
  王悦用尽全力扯着缰绳,终于吼了出来,“啊!”脸上青筋全都绽了出来。
  司马绍听着声嘶力竭的吼声,心头瞬间凉了。“王长豫!”
  下一刻,长箭破空而来,一声长啸。
  带着骨哨的长箭直接射穿了马首,喷涌的鲜血瞬间溅了王悦大半身,他猝不及防地跟着那马往下摔。
  马摔跪在地上那一瞬间,王悦果断松开缰绳逃命,他一把抓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随即感觉到胳膊被人抓住了,他下意识死死地抱紧了司马绍的胳膊腾空,巨大的撕拉力度让王悦自己差点觉得自己的手废了,司马绍也感觉到了那股力道,狠狠一皱眉。
  “王长豫!抓紧!”
  王悦的脚几乎悬在地面上,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姿势司马绍不可能控制住马,而且他感觉自己要把司马绍给扯下来了。他看了眼司马绍,果断松手。
  “王长豫!”司马绍脸色一白,他抓不住王悦了,王悦摔在了地上,一声闷哼,司马绍眼神骤变,猛地翻身下马一把将往外滚的王悦护住了。
  两人一起快速地朝外滚去,一直到滚到坡下才停下来。
  “王长豫!”稳住身形后,司马绍猛地低头看向身下脸色苍白的王悦,“你没事吧?王长豫!”
  王悦摔落在地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摔散了,此时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他抿着唇没说话,直到瞧见不远处冲过来个中年男人。
  “滚开!”中年男人一把将司马绍扯开了,“长豫!”
  王悦终于找准机会当着那人的面吐出一大口血,不能浪费他这身伤!“伯父。”他捂着胸口,脸色极其扭曲,“我要死了!”
  “死你个老子!”王敦差点没一巴掌扇过去,他低下身捏了下王悦的骨头,“骨头断了,别动!”他猛地回头吼:“大夫!去喊大夫!”
  王悦眼前有些发黑,却没昏过去,他抓住了王敦的手,“伯父我要死了。”
  “死你老子!老子一脚踹死你信不信?”王敦一把固定着王悦的骨头,抬头却看了眼从地上爬起来后迅速过来的司马绍,眼神有些异样,他刚还没注意到,这少年竟是江东世子,他想起这少年刚不要命的样子,下意识多看了他几眼,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司马绍竟是没认出来面前的人是谁,连王悦喊伯父都没察觉,他上前一把抓住了王悦的手,“王长豫!”他抓的手指都白了,开口咬牙切齿的骂道,“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王悦扭头看向王敦,“伯父我要死了,我头晕!”
  “晕你老子啊!谁摔一下不头晕!”王敦看着远远地跑过来的一批大臣,骂了一句,“兔子都比他们快!”他低头对着王悦道:“你父亲过来了!撑着点!”
  王悦顿了片刻,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多谢伯父救命之恩。”
  “那箭不是老子射的!”王敦吼道,“没那一箭你就等死吧!你个赔钱货!”
  王悦被他吼得脑子一懵。
  新亭中,持着弓的年轻世家公子手轻微颤抖,他望着远处的景象,脸色发白。
  “大公子。”谢家侍从开口颤声道:“要不要过去看看?好像出事了。”
  王悦一直到昏倒都不知道是谁射的箭,他后来也不知道,这事儿就成了个迷,他只记得自己盯着王敦的脸越来越模糊,眼前的黑一层层重叠起来,最终,他昏死在了王敦的手边。
  深夜的马车缓缓向前行驶着,王悦闭着眼回忆往事,心头有些惆怅,你说当年怎么就瞎了眼呢?他这辈子不知道从马上摔下来多少次,可只有两次印象深刻,两次都差点要了他的命,另一次表下不谈,光说这一次,足以证明他是个实在得不能再实在的傻子。
  他看了眼那碧青色的帘幕,夜色昏暗,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听着外头更夫打更的声音,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想,也不知司马绍这人此时坐在外头是不是满心愧疚深感羞愧。
  王敦当年本来极力反对司马绍当太子,坚决拥护宣城公,他手里头有着东晋近八成兵马,这样的男人一意孤行起来无人敢当,连王导都拿他无奈何。
  可坠马事件发生后,他对司马绍的态度却忽然微妙起来,一个肯豁出去命救王家未来家主的皇族子弟,这确实让人很意外。他依旧不太喜欢司马绍,却也没再插手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没再说什么,这事儿也就随着王导的意思去了。
  王悦几乎都能想象到王敦当时的念头,这江山终究是后辈的江山,他谋算全都是为了王家的后人谋算,一个皇族子弟能为王家未来家主豁出命去,他再差应该也不能差到哪里去。
  王悦当年也是这么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竹子:我打了个酱油,这也要算出场费的。
  第46章 服散
  王敦叛乱的消息传来之后, 一连几日, 琅玡王家人心惶惶。
  三日后,元帝下令,历朝历代皆有乱臣贼子, 王敦一人之过, 与王氏无关, 无连坐之理, 王导官复原职,执掌六军。
  消息一出,举朝哗然。
  王悦自尚书台回来后便一直待在王家足不出户, 正是风雨飘摇之际, 他比谁都知道此时此刻不能招摇, 万一出点差池, 王家人就全完了。天威难测,难保皇帝不会临时改主意, 尤其是这两日王敦势如破竹的战报源源不断的传来,皇帝若是受了刺激想整王家人,王家可禁不起折腾。
  王悦听王导的话安分地待在家中装死,连谢家都没敢去, 外头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雨,王悦站在廊下,缓缓伸出手去,凉丝丝的雨落在他手心,忽然脚步声响起, 他抬头看去。
  王有容收了竹伞进来。
  “世子,吃过东西了没?”他手里头拎着个纸包,“我给世子带了些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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